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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一排排带着好奇神情的新鲜面孔,方思慎不由得也振作起来。 照例点名。名单长达好几页,第一次无论如何得挨个点一遍。虽然是例行公事,方老师间或点评一下特别的姓名,对每个叫到的学生都点头致意。 “……葛世宁、何书慧、韩彬、洪歆尧,”念到这页最后一个,心想如此古雅正统的名字,不知是否书香门第。有人低沉的应了声“到”,顺着声音看过去,中间靠边一个穿白衬衫的高大男生正抬起头来。 眼前仿佛炸开无数光球,有那么一瞬间,方思慎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第〇四四章 方思慎觉得时间停滞了很久,实际不过几秒钟。待他眼前恢复清晰,那男生已经重又低下头去。隔着层层叠叠的陌生面孔,轮廓似乎极其熟悉,却又朦胧恍惚辨不分明。目光在名单上茫然扫过,他那高度发达的文字扫描神经,怎么也没法把“歆尧”两个字,与庞然几座金山的“鑫垚”二字联系起来。在脑子里又读了一遍,这才真正确认,它们的音节竟重合得如此彻底。 暗暗长吸一口气,向那个方向再看一眼。低垂的脑袋似乎连同上半身一起伏到了桌上,完全看不见正脸。然而片刻前电光石火间的对视在眼前回放,方思慎已经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证据。最初狂风巨浪般的震惊慌乱被一股冲顶的愤怒取代,恨不得抄起话筒砸过去,大喝一声:“滚!” 对他来说,最多也就是做到这样。然而即便只是这样,此刻也不可能做到。 满目桃李,济济一堂。 无论如何不是时候。 捏紧了手中名单,继续点名:“黄喆、江彩云……”念完最后一个,直接转身,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绪论”两个旧体字。笔画繁复,好容易写完一遍,侧头看看,似乎不满意,擦掉重写。 “呀……”几个女生轻声发出惋惜的感叹。第一节课学生都比较给面子,正认真欣赏老师的书法。何况是国学院传说中最后的纯绅士,最年轻的博士上课,女孩们调皮的追逐目光围着讲台打转。 方思慎对这些本就迟钝,这会儿更加浑然不觉。题目写完第二遍,自认不会再失态,面向学生,拿起讲义,开始上课。 这是他做起来最有把握的事情之一,很快便抛开旁骛,投入进去。绪论讲到末尾,最后一堂下课铃声恰好响起。 “今天就到这里,同学们再见。”教室里顿时嘈杂起来。方思慎低头收拾东西,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下意识抬起头。视线不提防撞进一团灼灼火焰里,无端遭了一把燎炙。立刻收回目光,连眨几下眼睛,手忙脚乱地把书本讲义塞进包里。 洪鑫垚,不,如今该叫洪歆尧了,环起胳膊靠墙站着,任由同学从身前穿过。他个子又高了些,比之前瘦了不少,与国学院男生白斩鸡黑山羊居多的身形相比,居然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气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目不转睛盯着讲台上的人看。讲台前围了一圈学生,他个子又高,旁人也不知道究竟看的是谁。 整整两个小时的课,除去点名那一眼,他始终拼命忍着,趴在桌上假寐,怕自己控制不好,害书呆子上砸了课。这会儿更不敢有别的动作,也想不起来有别的动作,就这么专心致志望着方思慎。眼睛好似具备自动放大功能般,把对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举动,都丝毫不差描摹下来。 方思慎匆匆回答几个问题,大步挤到门口。鬼使神差中又转头看了一眼,洪歆尧依旧一动不动靠墙站着。不知为什么,那模样显得既凶狠又可怜,还夹杂着无尽的迷茫和委屈,犹如找不着窝的野兽幼崽。 简直就像背后有人追赶,方思慎走出教室,疾行离去。 洪大少这副样子,落在他的同学,特别是某些女生眼里,那是又帅又酷,印象深刻。有人点名时没留意,这时已经悄悄打听尊姓大名。等别人差不多走光了,他才斜搭着书包晃出去,对几个欲言又止妄图搭讪的同学视若无睹。他没有申请宿舍,走到停车场,开出那辆黑色“骁腾”,直接回家。 从这一天开始,方思慎再次过起了天天走读生涯。方笃之问儿子缘故,方思慎便道老师答应明年让自己毕业,得抓紧时间整理论文素材,家里设备齐全,比宿舍方便。 方笃之很高兴,特地抽空做了顿大餐给儿子庆祝。方思慎望着父亲,新近刚染的头发,显得年轻不少,心中却没由来愈发惭愧。 ——从什么时候起,对父亲说谎竟成了常态? 所幸洪歆尧一直很安分,除了每次课上到最后,会被盯上几眼,再没有别的异样。几周下来,方思慎习惯成自然,也被盯麻木了,权当他不存在。只是每当不可避免扫过名单上“歆尧”二字时,心里就硌应得很。 歆者,神食气也,引申为熹悦之意。尧者,高且远可知也,陶唐氏以为号。诗圣有句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如此南辕北辙表里相悖名不副实的名字……方思慎甩甩脑袋:于己无关,自寻烦恼,想它作甚?然而下回扫见,还是不由自主硌应起来,实在没法做到无视。 方老师不知道的是,洪大少新近换了一款超牛逼的手机,三姐寄回来的原装花旗国货,拥有卓越的摄像功能。看他仿佛趴在桌上睡觉,实际把手机架在笔盒上,单露出一个摄像头,两个小时的课一秒不拉,全给录了下来。 方思慎心情平静下来,一个疑问也就越来越突出:京师大学国学院的后门出了名的难走,一来此处有着悠久深厚的清高传统,二来走得通后门的人,基本不光顾国学院;自主招生进来的,即使联考成绩分数再低,即使背后同样隐藏着灰色交易,多少在国学方面有点儿拿得出手的特长——就凭他洪大少爷,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这疑问方思慎自然找不到答案,然而答案却又自在其中:归根结底,不过又一场钱权交易而已。 偶然想到这个问题,那一夜对方被皮带抽得青紫斑驳的脊背从眼前闪过,不由疑惑,那般顽固的父亲,究竟怎么就被说服了?方思慎拼命甩甩脑袋:于己无关,自寻烦恼,想它作甚? 早该看清楚,彼此从来不是一路人,可笑自己还妄图做什么朋友。事若反常便为妖,方思慎痛定思痛,终于将这一场荒唐的交往冷却为一个刻骨的教训,存在心底。 开学没多久,共和国诞六十周年大庆便进入倒计时了。金帛工程要赶在国诞日前拿出主体成果,方笃之也就顾不上儿子,常常忙得不着家。 这一天又在外头应酬到半夜,走出酒店才发现儿子打过电话,赶紧拨回去。 “小思,还没睡呢?” “爸,怎么又弄到这么晚?”方思慎皱皱眉,“喝酒了吧?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