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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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十六岁、或者十七岁的时候,也有可能我当时已经成年了,但是我本人不知道,因为我已经很久没过生日。总之就在一个大概的、模糊的、类似于青春期的年龄段,我妈从楼梯上摔死了。 我看到她从楼上摔下去的。她当时拎了太多东西,我们公寓楼的楼道又窄,多一个人行走就很不方便。那天晚上恰好声控灯坏了,又恰好有人把水洒在楼道里。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她穿棉服的身躯遮挡我,后背散发出一股融合了洗发水的冷雪的气味。 她走得很快,我几乎跟不上她,最后我们之间差了一整截楼梯。她上到三楼,我刚爬上二楼的一半,从拐角看到她黑黝黝的身影停在楼梯上。她突然啊了一声,从嗓子里挤出那种惊讶的叫声——甚至不是恐惧,因为她还没来得及恐惧——就整个人如山坡上的石头一样滚落下来,彻底趴在地上不动了。 酱油、盐巴,还有几颗沾着泥土的小葱,迫不及待从塑料袋里爬出来,淌得满地都是。 我跪下来推了她两下,黑色的酱油流出来,我一推她,手上也一片黏糊糊。我喊了她几声妈,她不理我。我抬起头,从楼道拐角墙壁的小窗户上照进白色的月光,刚才还漆黑一片的楼梯顶,突然变得惨白,何琳站在上面俯视我们。 何琳是我的jiejie,大了我一岁,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年龄,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的,也许她已经很大了,也许还未成年。总而言之,她看上去像青涩的学生,身穿蓝白条纹校服,扎着马尾辫,额前留出两撮头发,皮肤很白,嘴唇也白,五官算得上寡淡,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 在一众朝气蓬勃、含苞待放的女高中生中,她是一块沉默又黯淡的石头。 她现在看着我,依然没有什么震惊,她让我害怕,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像要把她整个人照透——我的jiejie薄得像纸一样。 楼道里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出来,也可能是因为我妈摔下去的声音不够大,或者她叫得声音不够大,只是一瞬间沉闷的声响,如同一个男人放下面袋子的声音。 何琳走下来,目光从我脸上移开,她像这时才看到我妈,猛然跪下来,俯在mama的胸口呜呜哭泣。 她的哭声刚开始很压抑,伴随着疑问:“她怎么掉下去了?” 这里除了我姐,只有死人和我,所以一定是在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让她顺心,所以我也哭起来,说我不知道。 她这时才满意了,转而号啕大哭,边哭边抬起头抓我的手。我的手很脏,她抓住我的手,我俩的手掌像用胶水黏在一起,我这时才看清手上的一片红——是血的颜色,但我分不清是我手上的,还是我姐手上的。 “何正衍,等会儿见到警察和爸爸,你也这样说。”何琳边点头边哭,声音哽咽,她像受了莫大的刺激,几乎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我呆愣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对我说:“你快点报警吧,mama死了。” 不到半个小时,警车停在我家楼下,红蓝爆闪灯照在小区昏黄的路灯上,一群人围在下面,议论纷纷。 我从窗台往下看,人头密密麻麻,像蚂蚁的窝巢,我吓了一跳,返回来跟我姐说,我姐裹着毯子,脸上湿漉漉,头发乱糟糟,她的眼睛紧盯搪瓷杯上一阵阵的热气,浑身打着哆嗦:“暖气是不是停了,怎么这么冷?” 我跑过去摸墙壁上的管道,是冰冷的,并且满是尘土,果然把暖气停了。何琳把毯子拉得更紧,mama的手机放在桌面上,嗡嗡作响,大概是业主群在抱怨供暖。她转头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警察先进来了。 三个警察,两男一女,大概三十岁左右的样子,风风火火破门而入,看到我和我姐,他们的脸上浮现出同情的神色。 左边的警察有点儿为难,他看了一眼那个女警,又看了一眼中间那位,最后走上来,和颜悦色地问我:“你看到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吓傻了,我刚刚一直在重复嗫嚅我姐的话,以为他要问“她怎么摔下来了”,但是他却问了别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急得大叫:“mama突然摔下来了,我jiejie也看到了。” 何琳转过头,她一定在瞪我,但当我与她对视时,她的脸上一片惶恐。她对那个警官说:“叔叔,别问我弟弟了,他不知道什么。他小时候烧坏了脑子,一直都有点笨笨的。” 于是警察转过头去问她,问了她两句她开始哭,那个女警察上去拍了拍我姐的肩膀,我姐很瘦,肩胛骨因为低头啜泣一抖一抖,好像蝴蝶在震颤翅膀。 女警官抱住我姐。“现在没事了,”她说,又因为这句谎话悲伤起来,眼圈一红,继续问道,“她怎么摔下去的?” “我不知道,”何琳捂住脸,“好像没站稳,我想拉她,结果没来得及。” 十分钟后,我爸回来了——其实不是我爸,而是我们的继父——他灰头土脸,一路上跑得汗津津,一进门吐着白气跺了跺脚,从厚实的外套口袋里挖出一根烟。 他一回来我姐就不哭了,几乎戛然而止,她透过指缝看我爸,眼珠子直勾勾盯着他,好像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警官们转移目标,把他围起来,他看上去又气恼又慌乱,一连串说了好几句脏话,最后把抽到一半的烟掐灭,问道:“她怎么掉下去的?” 几个人向他解释,他听了一会儿,拨开人群向我走来,我站在原地,他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手指放在我的耳朵上,使了很大的劲——我尖叫起来,挣开他,差点滚在地上。 他又过去给了我姐一巴掌,这次边打边骂:“婊子养的,也不知道拉住你妈!” 我姐被他打得歪在一旁,苍白的脸上蓦然出现一个红色的巴掌印,她撑起身子,然后露出微笑。她一定是因为我爸那句脏话而发笑,因为在我爸刚喊出之后,她单薄的胸腔就震动起来,直到那一巴掌来临,她再也无法忍受,趴在沙发上咧开了嘴。 我爸还想打,几个警察拉住他,我姐这才回过神,她一时间茫然失措,蜷在沙发上瑟瑟发抖。我站在旁边,门外聚集不少人,也聚集了不少张人脸,他们面露恐惧与愤怒,却不觉得惊讶。 后来我爸被警察带走做笔录,出于一些原因,他们没有带走我和我姐,走之前,那三个警察对我说:“明天再来找你们。” 何琳向他们点头,又向他们挥手,她如同送别朋友一样靠在门框上恬静地微笑,直到警察们消失在楼道口。邻居们目送警察离开,扭过头张着嘴看她,但是我姐依然保持得体的笑容,最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这个天没有暖气,”我姐裹着毯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个天没有暖气,真是冻死了。” 我坐在塑料板凳上,她又来回踱步一会儿,然后向我走来。我的右耳被我爸拧得通红,神经一跳一跳的疼,如今还在发烫。我低头捂住耳朵,何琳走过来,她的毛毯像一条长裙,一直拖到纤瘦的踝骨。她穿着一双凉拖,脚趾冻得发青。 她蹲下来,冰凉的手覆在我的手上,我把手放下来,因为这凉度消解了一部分疼痛。何琳的眼眶湿润,她脸上的印记现在愈发明显,她问我:“疼不疼?”我点点头,她就把我搂进怀里。 她的怀里也不够温暖,但总归不冷。近两年我拼了命的抽条,已经长得比她高半个头,她想抱我,我就不能坐在凳子上,只能跪下来让她抱。何琳默不作声地低着头,我不知道她这个角度能不能看到我的腿,但是她伸出脚,拖鞋踩在我的膝盖上。 膝盖紧挨着冰冷的地板,冻得我一个寒颤。 我的耳朵一片湿润,我姐用牙齿细细研磨我的耳垂,而后留下口水渍,我那里好像更烫了,但不是疼的。她笑了一声,为我的反应笑了一声,我好怕她,她越高兴我越怕她。虽然她不像我爸那样暴力,但是我比怕我爸还怕她,因为她总是神经兮兮的,mama也是神经兮兮的。 “mama死了,”何琳快乐地对我说,“明天我们要请假去参加mama的葬礼。” 她的吐息是温凉的,我怀疑她的血液也是温凉的,她像蛇一样缠着我,令我呼吸困难。我不敢看她,她就抓住我后脑勺的头发,迫使我抬起头: “何正衍,今天的事你要是敢向任何人告密,我就弄死你。” 我诚惶诚恐看着她:“姐,我不会的。” 她的脸上出现笑意,又慢慢消失,转而用幽怨的眼神看着我,亲切地嗔怪道:“我不信你,你是只又脏又笨的老鼠,你总是背叛我。” “那我怎么做……” 她也跪在地上,向我叉开腿,露出毛毯下的膝盖——一截柔软白皙的膝盖,她让我的手掌摸上去,从指缝里挤出腿rou。 她问我:“你愿意给我舔吗?” 我说,我愿意。 她啧了一声,站起来,把毯子拉好,转身走进卧室。她的卧室很小,有一只小小的床和一床没叠的被子,她坐在床沿边,我站在她身边,一边掐手指一边看她的脚。 我姐抬起头,发现我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对我说:“滚出去。” 我扑通一声跪下来,向前挪动,抱住她的小腿,她的腿像鱼尾一样在我怀里挣扎,我收紧手臂,边哭边声嘶力竭地乞求她,眼泪鼻涕将她的毛毯浸润潮湿。我的脸颊隔着薄薄的毯子贴在她的小腿上,但此时却感觉不到软,我只觉得自己抱着两节硬梆梆的骨头。 这两节骨头又动起来,轻轻踢我的胸膛。我姐摸了摸我的头发,于是我抬起脸,她狠狠扇了我一耳光,我这才舒畅起来。 她说:“我才不信你,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