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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要變成Cinderella(1):鏡中之荷

    

才不要變成Cinderella(1):鏡中之荷



    在他的及時攙扶之下,幸好我的腳踝沒有因踩踏水窪而扭傷。他撐起一把墨綠色大傘將雨水擋在外頭,刻意與我保持半個身子的距離,一步一步慢慢護送我到停車處。

    傘外世界不停落下一生之水,毫無止歇跡象。

    「老師,現在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啊…什麼意思?」我無法理解他沒頭沒尾的哀嘆。

    「已經連續三個星期沒下一滴雨,結果今天我一出現就下了超大雨。」

    滂沱雨勢好像附和著他的言論,淅瀝嘩啦地打在傘面之上。

    「哪有這種事,同學,你少胡思亂想了。」

    「老師,我沒騙妳,每次我帶這把傘的時候,那天總會下雨,所以這把傘特別大,如果有同學需要的話,才有辦法塞進兩個人,不過至今為止僅有兩次幫人撐傘。」

    「除了老師之外,另外一次是誰?下學期我會接任班導師,全班同學的名字我都記起來了。」我胸有成竹說道。

    「呃…是石允芯同學。」

    他對於我將接任導師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就算外星人來擔任也一樣;反倒是他的答案讓我感到意外。

    我小心翼翼走著,微微側頭問:「那你為何在沒有下雨的時候要帶這把傘?」

    「因為我認為那天會下雨,就順手拿起了傘。就像”Why   Does   It   Always   Rain   On   Me   ?”(為何雨總是打在我身上?)這首歌曲一樣,我彷彿被雨神給附身,不論如何都無法擺脫。」

    ”Why   Does   It   Always   Rain   On   Me   ?”是來自蘇格蘭格拉斯哥的Travis樂團代表作。

    主唱Fran表示自己家鄉在秋冬總是飄著寒冷的雨,他很想試試度過無雨的暖冬氣候,於是在以色列寫下這首歌。孰料,當樂團初次在1999年的Glastonbury   Festival演唱會上表演這首歌曲時,原本晴空萬里的天空驟然下起小雨,更神奇的是當樂團表演完畢後,在現場的雨神也跟著離去,把晴天再度還給所有人。

    主唱Fran打趣說:「看吧!我就很想問為何雨水老是打在我身上?」

    我忍不住發出笑聲,沒想到這傢伙外表看起來冷漠,內心其實藏了很多話,相處起來應該會十分健談。

    我打趣地回說:「同學,真是如此的話,你以後就別帶這把傘了。」

    他憂心忡忡回答:「要是真的將這把傘給藏起來,今天就沒辦法拯救溺在『一生之水』的老師,而且萬一雨神改變心意,認人不認傘的話,那我該怎麼辦?沒有人會借我雨傘。」不知為何,他的語氣充滿落寞。

    「欸,你別再挖苦老師了。老實說,我一年不知道要弄丟幾把傘?話說回來,你怎麼知道我用的香水是什麼品牌,該不會是女朋友也擦一樣的香水?」

    他臉上的笑容轉瞬消失,低聲對著傘外的雨勢說:「因為荷花需要水,加上老師的整體氣質和一生之水很匹配。」

    無聲微笑出現在我的臉上,故弄玄虛的答案是花言巧語嗎?刻意用我的名字來做文章?

    「同學…」正當我想質問他的時候,恰好走到了駕駛座旁的車門邊。

    「老師,趕快進去吧,雨勢會越來越大,直到我把傘收起來為止。」

    「哪有可能,簡直就是矯情連續劇的神奇劇情嘛。」我露出致謝表情後急忙躲入駕駛座,上半身幾乎全濕了。

    撐著那把被詛咒雨傘的他尚未離去,反而用手輕敲車窗,我輕抿雙唇,順勢拉下車窗看著他。

    「老師,這個先拿去。」他撇開視線,遞出一件黑色薄長袖運動外套。「請放心,這件外套剛洗好,所以非常乾淨。」

    我嗅到淡淡清新的冷洗精氣味,還帶有陽光的殘留味道。昨天直到深夜氣溫驟降之前,白天依然是豔陽高照的天氣,如他方才所言,已經三週沒有下過一滴雨─雨神整整三個星期沒有上班。

    「謝謝你的好意,沒關係,我打算回家了。」撇開視線的他沒見到怕冷的我突然打了冷顫。

    「老師等一下肯定會開車內空調,這種狀況下非常容易感冒。大家都很喜歡上妳的課,萬一著涼感冒該怎麼辦?我這個被詛咒的雨男可不想成為眾矢之的。」

    「雨男?」

    發出輕輕笑聲的我頓時感到十分窩心,從他各種肢體語言和說出的話語來看,這個冷漠傢伙不是在趁機「把妹」,是發自內心而關心他人。

    好久沒有人如此關心我了,每一個小細節都無微不至。自從被迫成為所謂的「大人」或「女人」之後,周遭之人看待你的眼光也跟著大幅轉變。

    除了利益算計之外,大人似乎被要求只能付出,如果轉而渴求關心與回報,就會被視為是不成熟或任性的表徵。可是如果擺在自己眼前的一切,乃屬於他人幫你架設好的既定軌道,幾乎難以做出任何自我抉擇,一來一往之間,已然造成失衡現象,要怎麼稱之為「大人」?

    現在流行語說:「小孩才做選擇,我全部都要。」

    事實上,大人才必須要做出不讓自己後悔的選擇,小孩子可以拿出任性專利,而選擇全部都要呢。

    漂亮女人的處境或許好一點,但是必須耗費許多心思來分辨虛情假意,想騙妳上床的「關心」,長久下來也會感到疲累不堪。

    人生越前進,能夠做出的選擇就越少。

    在雨神的見證下,我選擇接下他的關心及溫暖。此時,忽然聽到一聲「咕嚕」聲響,硬是壓過大雨的怒吼聲。

    聽見意外聲音後,我忍俊不禁。

    他尷尬萬分地解釋:「早上趕著上課,心想絕對不能遲到,結果來不及吃早餐,所以…」

    困窘神情至少比冷漠的表情要好多了。人的情感是造物者的法術,被施術後的人類可以選擇把最美好的一面展現出來。

    「你等我一下。」我展露微笑後,拉上車窗轉身背對他,將濕透的白色襯衫脫下,只剩下紅色Bratop。我趕忙套上溫暖黑色外套後說:「同學,快點上車,和老師一起吃個中餐,算是答謝你的及時救援。」

    「不用了啦,我自己去附近買個便當就好了。」

    「有時候面對他人的善意,選擇接受也是一種良善的表現。兩種善的衝突是『黑格爾式悲劇』;兩種善的融合,叫做『亘荷式的喜劇』。」我打算親自施展屬於自己的魔法,慢慢讓這個社會脫離骯髒的泥沼。

    「不愧是學識淵博的老師,馬上從當下情境得出新的理論見解,『亘荷式的喜劇』之後會寫在專欄裡嗎?」拍完馬屁後,他迅速地坐上副駕駛座。

    「你讀過我在女性時尚雜誌上寫的短文?」

    我撥動方向盤後方的碳纖維排檔桿,駛上了命運之神安排的軌道,只能前行而無法倒退。

    時間之神柯羅諾斯未能將秒針給暫停,石允芯佇立在停車場不遠處,左手拿著亘荷老師遺忘在教室內的雨傘,茫然望著眼前兩人奔馳在另一條不同道路上,天空中的雨滴彷彿在那條道路上逐漸消失;自己的世界卻仍舊大雨如注。

    面對我方才的提問,他遲疑半晌後回答:「那是女朋友拿給我看的,讀過了兩篇。」他的神情透出一絲不安,略顯侷促的窘態使人發噱。

    我的左手下意識摸著略為發燙的臉頰:「好丟臉,覺得自己的學生好像不應該看到那些東西。」

    我在某女性時尚雜誌上有個連載專欄「緣荷之鏡」。原本想婉拒所有邀稿,但是好友雅琳在那家出版社工作,實在無法拒絕他們總編輯的熱情,於是每兩週必須繳交一篇作業以及回覆一封讀者來信,最特殊的是要附上最新生活照一張。

    那時我滿腹狐疑問說:「雅琳,照片真的也要嘛?這個附帶條件好像怪怪的,我又不是模特兒或藝人。」

    「沒辦法,現在是注重外表的時代,妳才貌兼備根本不用擔心。」她聳聳肩後回答:「大學時,妳兼差過好幾次模特兒與外拍,絕對可以得心應手。如果沒時間或是不太會自拍,我也可以請攝影師拍幾張,不過類似日本偶像的『生寫真』最好,完全自然且不需修圖。努力把妳塑造成偶像教授之後,妳不就可以更順利推動性別平權和最困難的臉部平權運動?」那時雅琳自信滿滿,宛如已經預見到未來的發展。

    我勉為其難答應好友的要求,目前為止已寫了五篇,沒想到頗受好評,收到不少女性讀者來信,還挽救了一場瀕臨破碎的婚姻,讓我獲得一點小小成就感。目前又到了繳交週記的時刻,使我有點焦燥難安,現在還沒有任何頭緒,當然也尚未準備好「生寫真」。

    擋風玻璃上的雨珠逐漸變少,雨刷可以提早下班了,難道他的雨傘真有神奇魔力?一收起來之後,灰色天空便不再落下煩人的雨水。

    「我很喜歡老師寫的那篇〈才不要變成Cinderella咧!〉,鼓勵女性勇敢追求自己的愛情與人生,而且偷渡了文化女性主義以及宰制論的觀點,提倡性別平權之外,更強調女性自身意識的美好與重要性。」

    「同學,沒想到你竟然讀得這麼認真。」我喜出望外地回應。碰上能完全理解自己心意與想法的人,總是令人特別開心。

    「我從小就不喜歡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故事,那時還被爸媽說是個奇怪的小孩。」我不禁發出咯咯笑聲:「可是不要說我『偷渡』那些概念,畢竟是幫女性時尚雜誌寫專欄,總不能寫得過於學術化。你的程度其實很好,已經超過許多同年級生甚至研究生了。」

    他靦腆地回答:「才沒這回事,只是剛好以前讀過相關文章罷了。我覺得老師上課風格和寫出來的作品比較像是作家或文學評論家,而不是心理學教授。」

    「你這是褒揚還是在『虧』我?況且你才上過一次課,怎會瞭解我的上課風格?」我趁機反過來調侃他,話中帶刺,提醒之後要乖乖來上課,我的課程可沒那麼容易被打發。

    「抱歉,我是在誇讚老師,剛剛上課才提過跨學科研究及運用的重要性,下課後馬上就忘了。」

    他用搔頭的方式表達愧疚及害羞,我忍不住再次笑出聲音。

    「老師,其實我看過前三週的上課筆記和部分錄影片段。」

    「咦?你不是說沒人會借你雨傘,是哪位同學這麼好心?」

    他吞吞吐吐地說:「那…那是石允芯昨天借我的。」

    冷漠雨男的答案再次讓我備感意外。我故意露出一抹賊笑後問:「你和石允芯同學感情似乎很好,你們該不會正在交往?」

    「如果水太多的話,花,無法活下去,況且是罌粟,可是除了荷花…」

    一提到石允芯,他又恢復那副面如死灰的蒼白臉色及表情,刻意逃避我的問題,欲言又止的他好似丟出線索要我自行思考。

    前方的紅燈亮起,我輕輕踩下剎車,一台機車違規在黃燈亮起後加速往前奔去,差點撞到了一輛紅色跑車,使我不禁捏了把冷汗。

    當我穩定心緒,像隻好奇貓咪打算追問時,他突然話鋒一轉,順勢閃躲方才的問題。

    「老師的專欄取名為『緣荷之鏡』是不是蘊藏三種涵義?」

    「你說來聽聽啊?」雙手緊握方向盤的我,興致高昂,旋即回丟出一顆球。

    他側著臉望向我說:「首先,主要是鏡子的象徵意義,再來是讓讀者藉由專欄看見自己與身旁的人事物,從而進行省思,第三層意義可能是對作者本身來說也具有自我思辨的作用。鏡子先反映出自己,然後就像車子後照鏡的功能,進一步看見周遭狀況,最後是鏡子本身的意義以及那看不見的東西。」

    我按下自動駕駛輔助系統按鈕,替他的解釋鼓鼓掌:「真不賴,你竟然能夠解讀出蘊含的三種意義,連總編輯都不知道。」

    他繼續面無表情述說:「然而鏡子發揮作用的機會越來越少,日常生活中似乎已經不太需要鏡子了,很多東西都可以替代,就像這台最新款的電動車,有各種新穎科技來幫助駕駛,甚至連後視鏡也不太需要。鏡子遲早會變成裝飾品,就像社會上的許多邊緣人一樣。即使物體恆存,但是意義和作用也全然不同,只有意識本身才是真正的恆存。」

    「同學,噹噹噹!現在已經下課了,之後請記得準時來上課,這是誡命規定。前面的課程大家多半都很安靜,今天你這位雨男一出現,反而淅瀝嘩啦帶來很多聲音呢。」

    我以半開玩笑的方式挖苦他,內心其實頗有同感。

    在社會中生存的個體假如變成一種裝飾品,社會本身也將如同波特萊爾所言,徹底成為一座病院而且無法辦理出院,偏偏現在正朝這個軌道行進─大家都生病了。

    許多人幻想自己可以成為灰姑娘,縱使夢想成真,依然逃不出無法抉擇的框架。至今父親還是不支持我擔任教職,最好趕快結婚生子才符合他的期待及人生規劃。

    回溯到大學時期,沒想到從大二下學期開始,家裡竟然有了明文的「門禁時間」,理由是必須要跟爸媽參加一些重要聚會或應酬;交男友必須經過審核,和朋友出去遊玩也要事先報備,爸媽甚至一度想規定我和男友的約會次數及地點,想來真是可笑又可悲,充滿無法訴說的荒謬感,滲透在我的青春歲月之中。

    大學畢業後,我強烈表達想在國內先念完碩士班再出國念書的意願,否則差一點直接被送去美國轉攻經濟或法律學位。某程度而言,家世背景與外貌讓不少人羨慕的我,實際上也是一種華美的裝飾品。

    車窗外的雨勢幾乎已快停歇,我隨手按下車內的音響播放鍵。

    「啊…」他的表情再次出現微妙變化,語調顯得興奮雀躍。

    「怎麼了嗎?」

    「老師,現在這首歌曲是…」

    “But   I   set   fire   to   the   rain

    Watched   it   pour   as   I   touched   your   face

    I   set   fire   to   the   rain

    And   I   threw   us   into   the   flames”

    他尚未回覆我的提問,然而我的內心已燃起一股火燙感,從歌曲旋律中急速奔出,緊緊抓著我的雙手,一溜煙地幻化成一縷未知香氣,順著鼻息直竄肺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