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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寄仓皇地低下了头,点了点。“朕关了他这许多年,他心中怨言想必不少吧?”阿寄这回有些犹豫,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郑嵩打量着她那似乎因害怕而有些苍白的脸颊,忽而笑了笑,“不过你这上面写着,他连牡丹花都不认识,这似乎也太不体面,叫人说出去,道朕亏待了顾氏,那可不好看。待给他加了冠,朕也寻思着给他找个师傅,教他点道理——”秦贵人此时闲闲地插了句嘴:“陛下给他吃,给他穿,给他那样一座大房子住,哪里还亏待了他了?”“妇人之见。”郑嵩听了这话,似乎心情愉悦起来,“如今关东蠢蠢欲动,只盯着长安的安乐公邸,一旦这边出了岔子……自己捧着皇帝,总好过让旁人捧着皇帝,这道理你都不懂?”“什么皇帝,不是您自己么!”秦贵人犹不服气。“是是是。”郑嵩哈哈大笑,回头看向阿寄,笑容复悄然地凝住了,“我将你放在他身边近九年,你也不闹事,他也不闹事,反而还叫我有些为难呢。”他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相信你,对吧?”阿寄咬着唇,点了点头,然后双手伏地,叩头下去。“你也知道,即使有一日他都自由了,你也不可能自由的,对吧?”阿寄俯伏于地,一声不响。***一根简单得几乎是粗糙的木簪,仿佛只要手指多摩擦几下,那花纹也就要磨平了。木簪的另一端是钝的,不能刺破任何东西。顾拾并没有什么别的打算,只是当他注意到这点时,他总难免还是会想,那个女人,到底是不会给自己一点希望的。半岁登基,三岁禅位,十一年软禁,他原该是个没有脾气的人了才对。毕竟亡国的时候他尚什么都不懂,待到他半懂不懂的今日,旧的人事已全非了。不,这样说也不对。三岁以后,他所见的一切,便只有黑暗、墙壁和枷锁,哪里还有什么新旧之分——只除了那个女人。那个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女人。她在他六岁那年到来,然后一言不发地陪伴了他九年,从来只有他开口说话,得不到她的言语回答,他竟然也不会觉得寂寞。她的表情好像是世上最有趣的谜题,他热衷于观察、刺探和破解她。即使她不说话,他想,他也可以像变戏法一样,变出她所有的喜怒哀乐。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栖迟得太久了,他只想要找一些好玩的事情来做。这一日阿寄来得有些晚。顾拾搬来一只小板凳坐在门槛内侧,看着西墙上那一轮惨淡的冬阳一颠一颠地从黄昏的阶梯上跌落下去,阿寄每次来的时候,那太阳都是正好依偎在那墙角,而这一次,阳光已几乎收尽了,那扇落锁的院门才终于响动了一下。“咔哒”,模糊的暮光里,少女推着门走进来,仍旧挎着那只食篮。明明她到得也不算太迟,但对顾拾来说,却是多少年如一日的规则被打破,他甚至忘了该回房间里去等,径自笑着开了口:“你可算——”看到少女身后的人,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中常侍张持迈步而入,看见这一院子枯死的杂草和泥泞的残雪,不由得皱了皱眉,也不再往前多走一步。他清了清喉咙,从袖中取出明黄绢帛的圣旨,扬声道:“安乐公顾拾接旨——”顾拾连忙站起来,却又一个头晕,险些趔趄在门槛上。他低着头团着袖子,嵌了珠玉的锦履毫不在意地踏过院中脏兮兮的积雪,走到张持面前来,跪下,声音清脆:“臣拾在。”“朕以眇身,奉承天地,仰先圣之德,思前朝之胤。安乐公以天下先,泰伯三让,可谓至德矣。今安乐公元服在即,当思圣化,以崇明德。元服加毕,当拜师授经,敕当朝宿儒,五日一筵,望安乐公明朕之拳拳,读经晓世,可以不诬于先人。——安乐公?”顾拾恍惚地抬起头,“这是什么意思?”他下意识地看向张持身后的阿寄,“我……臣,臣没有听懂……”阿寄抿着唇,不敢与他对视。他从三岁以后就没读过书了,这文绉绉的诏旨他能听懂几分?看到前朝小皇帝这样懵懂的表情,张持忍不住笑了,“就是说,安乐公到明年正月,便该加冠,加了冠之后,陛下就会给您请个师傅来,教您读书啦!”顾拾怔住。那双眼睛里渐渐涌动起更深沉的漩涡,却找不到出口,只有压抑着、压抑着,直到绝灭。阿寄咬了咬牙,侧身向张持请过圣旨,复在顾拾面前跪下,双手呈给了他。顾拾抬起手,手指与她擦过的一瞬,仿佛在冰冷地颤抖。“臣拾接旨。”他捧着圣旨,重重地叩下头去。张持对顾拾这番表现很是满意,他还急着回宫复命,便对阿寄道:“你看着他吃完饭,再将这院子扫一扫——忒腌臜了!”阿寄行了一礼,目送张持离去,然后关上了院门。***“泰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阿寄布菜的手抖了一下。“我记得这句话,好像是出自。”顾拾斜倚着门,那一卷圣旨帛书就在他手间抛来抛去,脸上仍是从容的调笑。片刻前在中贵人面前的那副瑟缩的苦楚模样已全然不见,“当年阮太傅带着我一字一句地斟酌禅位的诏书,里头就用了泰伯的掌故。我们写啊写,一连写了三道都不重样,当今陛下才终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还哭着说,天意让他做皇帝,他也没有法子。”阿寄垂下眼,将一碗清水捧起来给他漱口。顾拾道:“我那时才三岁,你们都以为我一定记不住吧?可那三道诏书,我却是可以背下来的。那时候我不懂,现在我懂了。”他忽然冷笑一声,清冽的面容上一双冷的眸子,与张持面前的荏弱模样判若两人。“你累不累,阿寄?”阿寄不解地抬头看向他。他今日的话格外多,她原该发现不对劲的。“你在我和陛下之间来回周旋,累不累?每日从我这里离开后,你就要去一趟未央宫吧?”他道,“看着我,守着我,让我既不要好好地活,也不能平白地死,这就是你的职责,对不对?可是,你总该累的吧?”他说着说着,语速愈来愈快,笑容也愈加凄厉:“我每日里等着你,每日里骗着自己,可到头来,你毕竟要站在宫里人的身后,看着我的丑态!我,我最不想的就是……”他突然止住了不再说。因为激动,苍白的脸颊上竟尔泛起微红,双眸里涌动的浪潮像是直往阿寄的心头上打来。她不知该怎么做。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不知该留下还是离开。九年停滞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