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往昔已往,故人非故
兰珊没有立刻回答百川的话。 她只是低着头,避开了他紧凝的目光,又一次挠了挠他的掌心。 “百川。”她很轻很软地叫了他一声,小猫儿叫唤似的,却没继续说什么,而是把玩起他修长如竹的手指。 白嫩的指尖环住他的指节揉啊揉、绕啊绕,又或者柔软的指腹按住他的指甲,无意义地捏上一捏,就像是以往她不肯吃苦口的药,不肯按时放下话本子入睡休息,不愿早起走动多晒太阳等等的时候,就都会这般小动作不断地冲他耍赖。 有些黏人,又让人觉得万分受用。 时间倒退到他未曾对她生出男女之情前,他照应她是因为有师命在身,她对他也没亲近至斯,更甚少有肢体接触,她的小心机他从来都能轻易地看破和化解。只是,到了后来……后来啊,他就动了心,虽然还是能轻易看穿她的小心思,却总是让她一赖一个准。 可是,兰珊,这一次,你想要耍的赖,是什么?我怎么看不穿了呢? 百川满心苦涩。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下意识地拒绝去看穿。 因为,看不穿是假的,看不开才是真的。 百川的一颗心像是被放在沸油上煎炸,又像是被放在温水里蒸煮,即使他们都很清楚,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这点小动作糊弄不了什么,可他还是拿这样的她没办法。 少女此刻的神态与举止,仿佛两人没有生疏没有猜忌没有对质,也没有之前发生的种种,他们只是在某个很寻常的晌午,赖在床榻之上未起,沐浴着被纱帐筛过后更加暖软的细碎阳光,很平常地亲密说话,以及偶尔嬉闹。 百川几乎要被这样夹杂着过往回忆的温柔联想蛊惑住了,但他还是又问了一遍,“你是何时知道的?如何知道的?” 即便留恋万分,他依旧很快就亲自打破了这平静如昨的假象。 因为他太想要知道真相。 她态度的陡然转变,不昔用谎言和演戏来来斩断与他们的所有曾经和联系,也一定也跟这些真相有关。 兰珊的手一顿,然后一点一点地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五指,轻声道,“我何时知道的,又是如何知道的,不重要。” 百川皱眉,刚想要反驳她这很重要,却被她先一步点住了唇。 少女展现出来的亲昵越如往昔那般平常,就越是会刺痛他此刻的心。 因为他下意识地知道,往昔已然不可复原。 “重要的是,”兰珊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反问,“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说是问句,尾调也微微上扬,可少女再抬头时的神情中,却有种呼之欲出的肯定。 她的目光虽然依旧软软的,却不复轻柔,而是多了一份凝重。 百川看懂了她的意思,她知道她自己在问什么,她其实也知道答案。 可她,还是想要问他,想要他亲口作答。 明明是来向她求个解答的人,如今却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百川捉住她压在他唇上的手指,随后张了张口,喉头处方才转淡的腥甜又一次变浓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即使兰珊的口吻中一点质问的意味也没有,他依旧觉得万般情由无从说起。 有些人,有些事,好像就是这样,说不得,念不得,舍不得,又求不得。 当他意图永久藏起来的真相就这么被摆在两人面前时,不是被他拿来试探她和牵绊她,而只是单纯由她这样淡淡地叙述出来,他却前所未有地心如刀绞。 他做不到巧舌如簧地辩解,唯有羞惭难当。 看着眼前男子面上闪过的挣扎痛苦之色,兰珊的心里其实也很不好过。 他本不必经历这些,因为他所有痛苦产生和持续的根源,都是她捏造出来的一个巨大谎言。 可是,她不想看到他像蜃中那样死去,就唯有将谎言继续坐实,并按照敖潭说的那般,彻底摒弃他的真心。 只有让他对她死了心,他才有活路。 ——只有让他们都对她了死心,他们才都能活下去。 她看着沉默的百川,笑了笑,像是不再执着于刚刚的问题,而是用很低的声音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才是对我、对你们都好。” 百川注意到,她最后说的是“你们”而非“你”。 “你……”他在来之前预设了那么多问题,以及她会有的态度与回答,可如今她的言行举止,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她就是个寻常小姑娘的性子,一贯娇软,于小事上常常任性,遇见大事却又没太多的决断。譬如当初她的言行透露出她喜欢他,他那会儿想不明白自身对她的心意,又惊觉两人是兄妹,还以为自己可以冷静处理,就此对她疏远下去,让二人的关系回归不远不近,结果她的心态也受他影响,时热时冷,反反复复,不知暗地里掉了多少眼泪。 但现在,她好像已经独自做下了某个极为重要的决定,然后等着他前来,再正式地通知他。 百川张了张唇,忽然有些恐惧听到她将要说的话,他想重拾来此时的心境再问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要从何再问起。 因为,她已经很明显地表了态,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忘记,甚至于,还记起来了更多的事情。 像是为了肯定百川心中所想,兰珊说道:“我记起了所有事……我现在记得的,比之前还多。” “我记得,我和青宇是如何相遇的。” “我也记得,我和若谷是怎么开始的。” “我还记得你,百川……我的……哥哥。” 她的声音从始至终都很低,甚至于语调都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好似这些话她早前已经想过很多遍,只是现在才有机会说出来。 她自始至终都不曾提及,她是何时何地如何知道的两人是兄妹的关系,但似乎正如她说的,这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她用一种百川毕生难忘的柔软眼神看了他一眼,那里面包含的情绪太复杂,复杂的仿佛不像他所认识的兰珊会有的。 她慢慢又说了许多话。 少女的神色有种很少见的温柔,她说话间的气息,仿佛一根羽毛轻飘飘地拂过他的脸;可她所言之事,却重若千钧,令他如遭雷击。 并且,这些炸雷,是一道一道分别落下的…… 青宇回到他们暂居的偏殿时,就看到本该卧床休养的大弟子正失魂落魄地坐着,等他们回来。 “师傅,”看到他与凌若谷一前一后进来,百川站了起来,“若谷。” 他的表情太过异常,眉宇间又有魔气若隐若现地闪动,青宇不由皱紧眉头,震喝一声,“百川,速速凝神静气!” “师傅,若谷,”百川像是听不进他的话,又分别叫了他们一声,思绪显然完全沉浸在自己将要说的事里,哪怕凌若谷塞给他一枚平镇心神的丹丸,他也只是拿在手里,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应该立即吞服。 他的神色难得惨然至此,“我去见了兰珊……” 而与此同时,含元后殿兰珊的卧房内,国师谭看着在他回来前已经哭过一场,此刻眼睛红红却平静了不少的兰珊,将她带入了虚境之中…… 那个叫百川的年轻男人,虽不是师徒三人中修为最高的,却是最有心机,也最放得下身段的一个,势必也会是处理起来最棘手的一个。 他早就料到,若私下里会有谁来找兰珊,必然是这个百川。 所幸兰珊之前哄骗了对方,让其对两人是兄妹的身份信以为真。 呵呵,哪怕是亲兄妹,也不愿对她放手的“君子”吗? 对付这种难缠的人,就是要攻心为上。 幸好,他之前就提点了兰珊几句,让她明白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一旦她独自面对,要如何说,如何做。 少女在蜃中一次次放弃随他飞升,又执迷不悟的寻死举动,虽极大地触怒了他,但她回到现实中后对他的信任依赖反而达到了极点,也算是两两相抵,他暂时不想追究她之前的态度跟行为。 他本就留了一抹神识在此,在踏入虚清大殿并发现只有青宇和凌若谷两人出面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启灵感,监视着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碍于敖潭本尊的身份与性情,他事先对兰珊所言必不可能多么详细。但少女没让他失望,即便心知她是由于格外在乎那师徒三人的生死,才会铁了心要与他们斩断一切情缘,可通过神识看到她为了让他们死心,轻声细语地对百川说出那些决裂之言时,他的心中依旧难得升起了一丝畅快。 虽然这三个守峰人非常碍眼,但让他们活着守住峰峦,确实比让他们死了有用。 至于兰珊,她的身边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他不提自己留下神识能看到一切之事,只淡声问兰珊:“发生了何事?你哭了?” 少女咬了咬樱唇,眼眶湿润泛红,低头默不作声。 虚境之中烟雾缭绕,她和男人的距离不远不近。 “我与你说过,房间外有我设下的禁制。若非我及时放开禁制,来人必定会受重伤,也根本见不到你。”国师谭冷然地道,“我知道是谁来过,你若不说,我自然也可去问那人。” “不要!”兰珊连忙开口阻止。 方才她狠下心对百川说了那么断情绝义的话,他离去时黯然失魂的模样犹在眼前,她自己也随后捂着嘴,埋在被衾中哭得肝肠寸断,此刻又怎么可能再让敖潭去当面问他! “我……”这大概是此生她与百川的最后一次独处,即便并不美好也不温暖,可她真的很不想跟任何人分享。 国师谭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暗色,又复归敖潭该有的平静淡漠,他看向面露不愿的少女,忍下心底的郁戾之气,“兰珊,想救他们,你就该更听话一点。” 他想起神识监视到的,她自然而然将百川拉上床帐之内藏起来的举动;还有她即便要与对方恩断义绝时,也是那般温软亲密的模样;他又想到自己在蜃中附着在由她神思塑造的那三个男人的形象上,以那三人的身份和她相处,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与她发生的一切……一刹那,他心底的暴怒狠虐几乎要压抑不住! 男人隐约可辨的不虞语气令兰珊有点意外,她仰起头,略感困惑地看向他。那张她曾经看了很多年也默默喜欢了很多年的熟悉面庞上并无多少表情,可她总觉得敖潭的表现有点奇怪,甚至于让她有点……害怕。 但此时此刻,她更因他话里提到青宇师徒的命运而不安。 “兰珊?”国师谭静等片刻,见她还不开口,顿时眉尖一蹙,微沉的语气令兰珊越发心尖一颤。 “我、我说。”什么都比不得青宇他们的安危重要,她一时也顾不上自己的那点私心和情绪了,在玄衣男人幽冷晦静的注视下,乖乖开始了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