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王冠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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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你要跳吗?” 安欣单手插兜,静立不动,只有衣角被夜晚的微风吹得翻飞。静止的时间越长,高启强脸上的笑意越冷。 “我知道你不会跳的。”他说。 “你就是这种人,自私自利,从来不会以己度人换位思考的。你跳池子不行,我被你摁进冷水里就行。你不喜欢被人威胁,被人命令,倒是很喜欢威胁我,命令我。” “高启强,我没有威胁过你。” 太子爷面不改色,大言不惭。 “我只是在确保你能走上正确的道路,在矫正你的不当行为,仅此而已。” 高启强别过头去,踢了颗石子进池塘,发出了一声轻蔑的低笑。 “什么是正确,什么是不当?还不都是你安太子定的,就非得按着你的来是吧。” 安欣面上露出些许的不解。“是的呀,我定的从来没错过,不是本来就该按着对的来吗?” 他的理所应当,让高启强的拳头攥得更紧。两人就这样相对沉默了几秒,还是高启强先让了步,撩一撩头发,走到了安欣面前。 “好,你厉害,你们既然给黄翠翠做了尸检,知道了她的死亡时间,不就能去比对徐江有没有那个时间的不在场证明了吗,怎么不见你们拿这个去找徐江的麻烦。” 安欣耐心地向他解释,“法医推断黄翠翠的死亡时间是一月三十一号,那时徐江不在京海。不过,如果凶手事先用更低温度提前冷藏过尸体,提前个一两天也是有可能的。” 高启强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又问,“既然如此,安警官,你怎么没有想到……去白金瀚的冷库里找一下呢?” 安欣蹙了下眉。“黄翠翠不可能把录音笔带去冷库的,她的尸体是赤裸的。” “裸体,就没办法带东西进去了吗?” 高启强神秘笑笑,抬手整理好安欣歪斜的领带夹。 “安警官,看来你也不是无所不知。起码有很多脏招,就只有我们这些婊子知道。” 听了这句话,安欣眉头皱得更紧。 “不要这么说自己。” 连怎么称呼自己都不能由自己做主,高启强的额角跳了一下,在余光瞄到假山后的人影时,险些崩塌的笑容弧度又支撑了起来。 “口说无凭。” 高启强的鲜红鞋底踩在池边,轻轻柔柔抛出四个字,拉起安欣的手掌,摁在了自己胸口。 “安警官,婊子的脏招是什么样的,能起什么效果,我让你见识一下吧。” 下一秒,高启强就变了副脸色,惊恐地喊叫了一声,向后一仰,栽进了水池里。他没入水面的瞬间,池中的鲤鱼四散而逃。水池不深,大约只有一米出头,溅起来的水花倒是不小,砸湿了还没来得及收回僵硬手臂的安欣的小半条裤子。 好拙劣的碰瓷,好幼稚的诬陷。幼儿园的小孩都不会玩这种把戏。 他冷眼看着高启强在水里扑腾,像一尾活跃过头的肥鱼,唯一的区别就是鱼要安静一些,只会扇动鱼鳍,不会撕心裂肺哭喊救命。 “高启强,你好不好别再——” 他苦心劝诫的话还没说完,就瞟到几个不知道是客人还是工作人员的人正在不远处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救人,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嚼什么闲话。安欣其实是不在乎的,但这几天孟德海特意多次对他耳提面命,勒令他不许再惹出舆论风波,否则就要让他待在家里停职反省几个月。 几位长辈里,他就怕孟德海。孟叔最知道怎么掐他的命脉,小时候没收他的魔方和数独题集,十几岁的时候没收他的侦探小说,现在又要没收他的警官证。 他是喜欢做警察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么幸运,能把幼年时的爱好发展成职业。他从小就热衷于理顺乱麻,拨乱反正,他喜欢正确答案,同样,也享受求出正确答案的过程。 这次的解题过程是艰难了点,客观来说,甚至可以算是难度最大的一次。他有过烦闷,有过焦躁,有过愤恨,有过直接将题目撕毁的冲动——把那份该死的试卷浸泡到水里,浸到它的墨迹都褪掉,褪成纯白,泡到它呛水咳嗽,泡成一条白肚上翻的鱼——但更多的时候,在那些岩浆般翻涌的恶劣情绪没有冲破理智外壳的时候,他还是能多多少少,琢磨出一点趣味的。 他对着表演溺水演得正来劲的小陈总笑了笑,跟着跳了下去,差点砸到人家身上。高启强吓得往旁边一翻,一不小心脚就踩实了池底,直接一个鲤鱼打挺破水而出站了起来。他的腿还没有完全伸直,水面就已经降到了他的腰部。 这么容易就能脱险,显得高启强刚才的挣扎更可笑了。还好,他没尴尬多久,就被安欣抱住腰薅回了水里。他rou墩墩的屁股蛋撞到了安欣胯上,那些落在难舍难分的两人身上的,原本可以帮助他证明安太子的暴行的目光,把他的耳根烧得guntang。他扭着屁股试图掰开那只箍在他身上的手臂,可安欣搂得好紧,温厚的声音吹到了他耳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黄翠翠把录音笔藏在了她的生殖器官里,是不是。” 他哼了一声,讽笑道,“这么快就开窍了,安欣,看来你还不算很蠢。” “你很聪明吗?”安欣反问他,“你知不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的,小陈总这个身份,带来的不只是钱和权力。血浓于水,你以后就被绑死在陈家了,他家的水很深的,你想脱身都走不了。陈家做的什么生意,刀口舔血,随时随地掉脑袋的,陈泰这几十年结了多少仇怨,要有人上门寻仇,第一个砍的就是你。” 高启强沉默几秒,在他臂弯里回转身子,直直看向他眼底。 “安欣,我知道。”高启强轻声说,“所以最开始,我跟他达成的约定是,我帮他弄死徐江,证明自己的能力,他收我当干儿子。拿到录音笔之后,我也没有……第一时间给他。我知道这个录音笔比徐江的命更贵,能换到比干儿子更有价值的位置,但我那个时候,并没有下定决心,真的要去当这个‘小陈总’。” 即使有工作人员已经带着毯子向他们这边走过来了,安欣依旧不闻不问,只顾将他扣得更紧。 “老高,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高启强重复了一遍,嘴边噙着抹古怪的笑。 “是你逼我的啊,安警官。” 迎着安欣大惑不解的目光,高启强眨一下酸涩的眼,笑出了一丝苦味。 “你就是不肯放过我,放过我们旧厂街。你让我怎么办呢,一个干儿子,在陈泰那里是说不上什么话的,只有我成了小陈总,他才有可能帮忙救他们。” 服务人员走到池塘边时,高启强用尽全力踢了一脚安欣的小腿,即使有池水充当安全气囊,凭借他又准又狠的踹人技术,还是顺利让安欣吃痛地松开了他。 他搭着工作人员的手臂爬上了岸,裹着毯子,红着眼圈俯视池塘里的安太子。 “安警官,你没道理再这么对付我了。” 到底是谁在对付谁。这人,是惯会倒打一耙的。 等他们换好干净衣服,去到长辈们面前时,那几个旁观的工作人员已经尽量客观地把事情阐述完了。两位长辈都面色不善,见他们进门,也没有招呼他们坐下。 陈泰斟茶的动作慢悠悠的,脸上倒是严肃阴沉。“安局长,你儿子过去是怎么对待我儿子的,我也不是不清楚。我是真没想到,他在我的地盘也敢这么做,怎么,当我老头子是死的啊?” 这对半路父子配合得倒是默契,看来今天这出,是摆明了又要来一次栽赃陷害。 安长林皮笑rou不笑,把太极打了回去。 “陈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儿子自己不小心摔下去了,安欣同志好心下去救他,我看,这叫见义勇为,值得嘉奖。” 两边各执一词,都打定主意要护犊子,一时也争不出个结果。再说这事要真计较起来也挺丢人的,他们一个二十九岁一个二十五岁,不是一个九岁一个五岁,在这为了到底是谁推了谁争得脸红脖子粗,传出去安家和陈家的脸都别要了。 无所谓,反正公开搅出这滩浑水,陈家父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先是主动抛出诱饵,告知对方录音笔在自己这里,然后拿落水的事作筏子,借题发挥,让安家陷于被动。就像在购买商品的时候,先挑出这份商品的缺点,以此来杀低价格。有这档子事横在中间,正好给了陈泰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推脱拒绝安长林刚才提出的那份还算丰厚的条件。 我儿子都被你儿子欺负成这样了,就这么一点蝇头小利就想把我打发了?我再多讨要点医药费,不过分吧。 高启强裹着毯子,浮夸造作地打了好几个喷嚏,摇摇晃晃,一副快要站不稳的样子。陈泰招招手让儿子坐回自己身边,以要带孩子去看病这么敷衍的借口,不冷不热送了客。 安长林自觉被下了面子,脸色黑过锅底,离开时连句关心高启强身体的客套话都没说。可惜,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说了。 “回去别忘了喝姜茶。” 奇怪的是,听了安欣这句话,高启强的表情rou眼可见地变僵了。 安欣说那句话,确实是好心来的,高启强要理解成威胁,他也没办法。 高启强有没有喝姜茶,他不知道。但他回去之后,确确实实是吃了一顿竹笋炒rou。 他跪在孟家的客厅里,脱了上衣,孟德海的皮带劈头盖脸落到了他的脊背上。孟钰逛街回来正撞见这一幕,吓得鞋都没换赶紧跑过来,张开双臂拦在了两人中间,铂金包还挂在她的手腕上。 “爸!你这是干嘛啊!我妈都说过多少次了,安欣都二十多了,不能再这么打了!” 孟德海沉着脸,冷声说,“你们一个两个都惯着他,给他惯出这一身的少爷脾气,我要是再不收拾他,他上法制频道,也是早晚的事,前几天他不就差点上了吗。” 孟钰想到自己泡汤的采访,也有些气闷。但她还是没打算让开,她嘟嘟囔囔地说,“不是说安欣是被冤枉的吗,他是受害者。再说了,爸,这都什么年代了,您还动不动就家暴……” “我这也叫家暴?”孟德海怒极反笑,折起的皮带砸了下桌子。“来,你让他自己来说,说说他都对人家高启强做过什么。小钰,你听清楚了,以后你男朋友要敢对你做这些事,就直接把他填海里去。” 孟钰听得睁大了眼,好奇心也升起来了,刚想追问,气头上的孟德海大概是冷静下来了,意识到这些事不适合让女儿知道,放下了皮带,三言两语把不情不愿的孟钰劝回了屋,才恨铁不成钢地看向了垂着脑袋的安欣。 尽管背上被皮带抽得惨不忍睹,安欣的声音依旧很沉静。“我没推他。”他说。 孟德海不置可否。“推还是没推,不重要。今天,陈泰那老东西本来就不可能和我们谈妥的,不是这个借口,也会有另一个借口。他就是要拉扯上几回合,还要把赵立冬也牵扯进来跟我们竞争,才能把这支录音笔拍卖到最高的价格。” 安欣抬起头,执着地看向孟叔。“明天高启强约了赵立冬的秘书王良去打高尔夫,我跟着过去。” 孟德海揉了揉眉心,气得踹了这混小子一脚。 “你还有脸靠近人家?高启强能愿意见你吗?你把他关箱子里,让他泡冷水澡,连口rou都不让人家吃……新中国不让养奴隶你知不知道?你之前这么对待他,现在人小高走了,你又巴巴地往人身上贴,你这大情圣演给谁看呢?我要是高启强,我也得想办法弄死你。” 这些事,孟叔都是怎么知道的。 啊,估计是高启强打电话告过状了吧。毕竟老高现在是小陈总了,手上还有孟叔需要的东西。小陈总的电话打过来,哭哭啼啼诉几句苦,说上一些都是因为安欣欺负过我所以我才不愿意把录音笔给你们之类的话,孟叔听了会生他的气,也是在所难免。 他是有点责怪高启强的,但是不多。他想,我明明只是在教导你,帮助你,怎么到了你嘴里,还成了我故意欺负你了。他也能理解,老高毕竟出身那个地方,眼界狭窄,一时对他有些误解,因而确实有可能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比如试图栽赃他杀人,认黑社会头子当爹之类的。其实老高只是太胆小太脆弱太敏感了,这些应该算作防卫过当,他可以原谅的。 孟德海踹那一脚,让他伤口被扯得更疼。他额上冒着冷汗,态度依旧很坚定。“我没欺负他,叔,每次都是他有错在先,我那就是正常地处罚他。” “你还处罚人家,你算什么啊你处罚人家?” “我算警察。” “……” 孟德海捂着额头转过了身,他怕他再看这小子一眼,就得吃速效救心丸了。 “总之,安欣,你明天不许过去高尔夫球场。你最近,都不要见那个高启强。” “不行的,叔,我们得知道他和王良在谈什么。我说过了,我没欺负过他,以后也不会……” 孟德海转身又踹他一脚,把他踹得东倒西歪。 “你今天不也没推他吗,人家不照样赖你身上了。瓜田李下,你也学着避避嫌吧。高尔夫球场……我安排别的同志过去。你这两天,就好好待在我家养伤,顺便辅导一下小钰的论文。” 李响收到孟德海的短信时,嘴里还咬着烟,掉落的烟灰将床单燎出了焦黄的小洞。他的视线停留在手中的烟盒上。再往前的一条短信,是安欣发来的,简单地跟他说了一下从高启强那得到的新信息,其中提了一嘴,高启强是从烟盒上看出的那个监控室保安是他的同乡。真是蛮聪明的,安欣在短信里感叹道。 莽村的香烟,盒子上印了条狗。凶神恶煞,拉帮结派,领地意识很强,莽村的莽字,意思就是猎犬在乡野草丛里追逐兔子,白白嫩嫩,活蹦乱跳,不知死活的肥兔子。 他将那枚烟盒捏扁,随手向几米外的垃圾桶抛去,正中靶心。他向来擅长这些小花招,百发百中,从未失手。 孟德海在短信里给了他一个高尔夫球场的地址,让他化装潜入,严密监视高启强和王良的会面,他回了个收到,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以后会看顾好安欣的,孟局您放心。 孟局估计很难放下心。他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列举的那几件安欣的疯子行经,果然让孟德海起了警戒心,法海似的强行截断了这段孽缘,只不过这回的雷峰塔镇的是许仙。 管他是白蛇还是白兔,莽村的野狗看上的猎物,没有一个逃得掉的,都会被他咬着七寸或者后颈,拖回他的狗窝里。 好的商人,从来不会在对方第一次叫价时卖出商品。这是高启强在陈泰那里学到的第一节课。 “生意场上不存在双赢。”陈泰说。老爷子的手指点着扶手,家庭医生的听诊器压在高启强胸口,压得他不敢动弹。 “你赢得多,他赢得少,那么,输家就是他。儿子,记着,在咱们京海想做成事,哪怕面对的是你的合作对象,你也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rou来。” 他双手握紧,点了点头。不需要听诊器,他也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医生给他做完检查,又拿出了血压仪,他赶忙站到陈泰身边,想要帮着老爷子挽起袖子,陈泰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要尽孝以后有的是时间,徐江是倒了,他下面有几个刺头还不大安稳,你抓紧打扫干净,别让他们闹得我心烦。” 他恭恭敬敬鞠了躬,说,“爸,你放心。” 他走进那家原本属于徐江的赌场的时候,老默他们已经把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旧厂街的混混们和泰叔分派给他的人都自觉让出一条路,有的叫他强哥,有的叫他小陈总。赌场领头的孙秃子被揍得看不出人样,牙掉了好几颗,跪到他面前抱拳求饶时,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瞟一眼不断磕头作揖的秃头男,嗔怪地拍了一下陈金默的胸口。 “下手这么重做什么呀,我都听不清人家孙哥在说什么了。也不知道孙哥……是不是又在骂我是倒找钱都没人买的贱婊子。” 听了这话,孙秃子头磕得更响,陈金默不为所动,揽着他的腰,冷冷地说,“他说了。但他的牙不是我弄掉的,我是想直接杀了他的,是你弟砸的他的脸。” 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高启盛,藏在人群后面,在他惊讶又恼怒的目光扫过来时,自知理亏地缩了缩脖子。 他把剩下的事交给陈金默,拽着高启盛走出了那个车库改造成的赌场。刚一出门,他就气冲冲地推了高启盛一把。 “我有没有跟你说,这种事你以后不能掺和!你不在家好好复习,跑这干什么!” “哎呀哥,我不会耽误学习的。”高启盛笑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展示给哥哥看。 “行测3000题,我随身带着呢,来的路上我也在看。” 高启强更加生气了,一把将那本习题夺了过去。 “大晚上的在车上看书,你眼睛不要了?” 哥哥的训斥与关心,总会让高启盛心情舒畅。他走上前去,抱住哥哥,脑袋埋进了高启强的肩窝里。 “对不起,哥……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来……我只是,太慌了……马上你的户口也要迁到陈家,我好怕……好怕失去和你的联系。” 果然,他的眼泪,是熄灭哥哥怒火的良药。 “……傻仔。”高启强摸了摸弟弟瘦削的脊背,声音微微发抖。 “户口算什么,一张纸而已……我和你,和小兰,才是真的永远被血脉连着的……阿盛,不要怕,不要怕啊……” “我知道的,哥,我知道你迁户口也是为了我。”高启盛的眼泪只掉了一滴,达到目的就及时叫停了,反而是他哥被他惹得鼻头泛红。他喉口干涩,掰过哥哥的脸,吻了吻男人湿润的眼角。 “哥,你放心,我肯定会考上公务员的。等我当上官,就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