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王冠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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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丫头绝对是故意的。”高启盛说。 他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捏着衬衣袖口的金扣子,轻飘飘抛出这枚重磅炸弹。 高启强刚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因为急出了一身汗,袖子挽了两圈,衬衫领口也散开了,露出了李响印下的吮吻痕迹——当然,是在黄瑶摔下台阶之前留下的。 小姑娘昏过去之后,高启强的大脑在那一瞬间是僵的,他拽着李响的胳膊,深呼吸了几次才找回舌头,哑着嗓子求李响帮个忙,开车送他女儿去医院。 “我现在的状态……没法开车。”他小心翼翼托着女儿的后脑勺,脸色苍白如纸。“李响,求你,救救我女儿。” 他抱着黄瑶,李响搂着他,两人刚走到门边,就听到高启盛叫了他哥一声。高启盛的卧房就在二楼楼梯口旁边,已经晚上十一二点了,他的背头梳得依然很齐整,像是一直没打算休息。他从房门中走了出来,一边将条纹马甲扣好,一边快走几步追上了他们。高家如今是新贵,二公子的穿着打扮也没了学生气,一天比一天sao包考究,连这种时候都不忘穿上西装三件套。 高启盛不动声色分开哥哥和李响,视线在自己和那条子身上的西装上转了一圈,看出李响身上的那件贵是贵,但应该是几年前的款式,自觉胜了一筹,说话时的语调都跟着上扬。 “哥,现在太晚了,还是别麻烦李警官了,我来开车就行。” “不行。” 高启强额上冒汗,蹙眉看他一眼,拒绝得斩钉截铁。 “你才多大啊你就开车,你又没驾照。” 最后还是李响开的车,高启盛坐在副驾驶。外甥女昏迷不醒,哥哥心急如焚,他还能绕着圈子打探李响和高启强的关系进行到哪一步了。由此可见,他这位便宜舅舅确实对黄瑶,不怎么上心。 还好,医生说黄瑶只是皮外伤,昏迷是因为受了惊吓,很快就能苏醒。高启强放下了心,李响也终于想起来询问他为什么黄翠翠的闺女管你叫妈,他还没想好说辞,只能先劝李响回去休息,别耽误明天的工作,下次见面再解释。 送走了李响,他的心头刚松快了一半,又因为弟弟的话重重坠了下去。 “阿盛,你说什么呢,什么故意的?” “黄瑶是故意摔下去的,估计是不想让你们两个有什么亲密接触,所以才想到靠碰瓷来打断你们。小孩子争宠呢,怕你有了老公就不要她了,真够幼稚的。” 听了弟弟的话,高启强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你瞎说什么,她才六岁,她能碰瓷吗。” “拜托,老哥,我今天晚上在忙着写卷子啊,我一直没睡,当然知道她的动向。你们调情的声音那么大,我听到了,她也听到了。她就是先在阳台看见了你们,然后等在楼梯边,等你们进了屋,才装作刚睡醒的样子走下的楼梯。” 高启强愣在了原地,半晌,才缓缓坐到了弟弟旁边。 “……不是说了,不要学到这么晚吗,很伤身体的。”这是他揉搓着自己的手指,放轻声音,说出的第一句话。 “可是瑶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第二句话,他才木木地提到黄瑶。 争宠成功的高启盛,心情愉快地揽过哥哥的肩膀,脸上的神情还是很郑重的。 “这个年龄的小孩,都是有点偏激敏感的,她其实就是太在乎你了,你别难过。不过,哥,有一点倒是挺奇怪的,默哥,龙哥虎哥,还有我,平时也没少和你搂搂抱抱,也没刻意避着过瑶瑶。你说,好端端的,她怎么突然就见不得有别的男人靠近你了,会不会是有人……给她灌输了些什么。” 高启强面色一凛,正巧听到病房里传来小小的咳嗽声,想必是瑶瑶已经醒了,便想进屋问清楚最近有没有什么人跟她说了什么,高启盛却拦下了他,说哥你心太软了,有些话你舍不得说,这种事还得我来做,放心,怎么说我也是她舅舅,我有分寸的。 确实是有分寸,只不过是给了几句夸大其词的恫吓警告而已。高启盛夸张地叙述了黄瑶今晚的行为给她心爱的mama造成了多大的心理伤害,可能还会引发什么样的严重后果,黄瑶的表情从无辜到紧张,从紧张到惊惶,再到最后哇的一声愧疚无比地哭了出来,前后不过三五分钟。高启强端着热牛奶走进病房时,小姑娘已经被高启盛的危言耸听吓得哭出鼻涕泡了。 “mama,mama我错了……我不该故意摔下楼梯的,我让你伤心了……” 她哭得抽抽搭搭,紧紧抱住了高启强的腰。高启强抚摸着黄瑶细软的,泛黄的头发,果然如同高启盛推测的一样,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天底下哪有不会犯错的孩子,瑶瑶……只是过去,过得太苦了。 “行了,赶紧把眼泪擦了。”高启盛递了张纸巾过来,语气很不耐烦。 “要哭回头再哭,来,先跟你妈好好说说你那个安老师的事。” “……安老师?” 高启强头皮一麻,瞳仁颤了几下。这个不算常见的姓氏,让他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将牛奶放到床头柜上,一边帮黄瑶揩着脏兮兮的湿脸蛋。一边尽量镇定地问道,“瑶瑶,你的这个老师……不会叫安欣吧。” “不是的。” 高启强松了口气。还好,他就说他哪有那么点儿背。 “老师说,他叫安强。” …… 他抬头看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彻底无语了。 还和外婆住在一起的时候,黄瑶就见过安叔叔了。安叔叔给她吃了很好吃的糖,她知道那个糖是很贵的,因为上面有外国字。两人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她去托管中心的第二天,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站在讲台上的瘦高青年,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之前就从外婆和大姨的交谈中得知了那个姓安的叔叔是警察,现在安叔叔又成了她的老师,她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她年龄虽小,却早已学会了在该保持沉默的时候保持沉默。 是安叔叔主动跟她搭的话。在绘画课上,她用蜡笔画了自己和mama的全家福,安叔叔在班里转了一圈后,在她身边半蹲下去,指着她画的那个长了一对五颜六色的大翅膀的短发小人,问她画的是不是她的爸爸。 “不是的,是mama。”她轻声细语地解释道,“mama以前是尖尖的脸,长长的卷头发,后来她去了一次天上,再回到我身边的时候,就是圆圆的脸,短短的头发了。” 安叔叔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垂下头,没有说话。她放下蜡笔,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一般,鼓起勇气看向了安叔叔。 “安老师,我知道你,你其实……”她警惕地看了一下周围,才压低声音说,“你不是老师,你是抓坏人的人。我给你保守秘密,你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 安叔叔微微笑着,问她想知道什么。 “我mama……是坏女人吗?” 小女孩怯生生的提问,让安欣慢慢放下了嘴角。黄瑶问的是哪个mama呢,是敲诈勒索的妓女还是谋财害命的男妓,无论哪一个,似乎都不符合道德与法治上的好人的定义。 他沉默的时间过久,小女孩乌黑的眼睛渐渐湿润。 “表姐说,我mama是坏女人,做了坏事,所以才被恶鬼抓走了。我用了好长时间,好长时间才把她找回来,我好怕……好怕我下次找不到她了。” 这些话,她一直藏在心里,谁都没告诉。她很难相信别人,乡下没什么娱乐活动,外婆怕她走上mama的老路,唯一让她看的电视节目就是中央电视台宣传法制的小短剧,也不管她看不看得懂。她确实看不懂,但她牢牢记住了一点。警察都是好人,遇到坏事的时候,要向警察寻求帮助。 安欣叹息一声,慢慢开了口。 “做错了事情,确实是应该被惩罚的。但如果,如果从一开始犯小错误的时候,就通过一些小惩罚把他纠正过来,让他及时改正,那后面,他就不会犯大错误了,也就不会被……恶鬼抓走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糖果,放到了黄瑶的蜡笔画上。 “安老师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帮安老师看着你mama,别让他再犯错,好不好。” 黄瑶剥开糖纸,把水蜜桃味的糖块塞进了嘴巴里,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安老师说,让我阻止mama犯错误。”病床上的黄瑶说。 高启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气得七窍生烟。“太过分了,那姓安的太过分了……”他咬牙切齿,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骂脏字的冲动。 以前监视他,控制他也就算了,现在居然恐怖到处心积虑潜伏在他女儿身边当老师,利用瑶瑶来对付他。这个狗疯子,精神病,简直是心理变态!不用问,瑶瑶之所以针对李响,肯定也是安欣教唆的。 “他凭什么,凭什么判定我和李响在一起是犯错误!可笑,他很清白吗,他不也正在跟人家孟大小姐浓情蜜意着,我说什么了吗,我从来就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过!” 黄瑶不明白mama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但她看出了mama没有生她的气,便安下心来喝起了牛奶。高启盛的脸色可就不大好看了,他哥越是强调自己不在乎,越是显得欲盖弥彰。 凭什么,他妈的凭什么,那个蛇蝎心肠的阴毒小人,凭什么把他单纯善良的哥哥迷成这样。 “不是的。”黄瑶喝完了牛奶,突然开口说道。 “mama,安老师没有告诉我什么样的事是错的,是我,我自己知道……你不能和那个叔叔在一起。” 高启强顿住了脚步。瑶瑶,应该并没有见过李响,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在他问询之前,黄瑶放下陶瓷杯,急急地给出了答案。 “那个叔叔是莽村人,我听到了。”她说。 “以前,mama说过,莽村的男人都很坏,不能相信莽村人。” 这句话,他肯定是没有说过的,那就多半是黄翠翠说的。 黄翠翠老家在京海南边的黄家村,又一直在旧厂街做生意,怎么会和北边的莽村扯上关系呢。啊,有可能是因为莽村的男人,在他们卖yin业内确实风评不怎么样,在床上粗暴凶狠,跟个没进化的野蛮人似的,大家都不喜欢接这样的客人。接一次客,屄得歇三天。 这黄翠翠,嘴上怎么连个把门的都没有,什么都跟孩子说。 高启强错怪安欣的事,可不止这一桩关于李响的。 比如,黄瑶出现在了安欣卧底当老师的班级里,其实也是在安欣的意料之外的。在那个天价托管班里见到黄翠翠的女儿时,安欣吓了一跳,等他看到黄瑶的家长资料时,他又吓了第二跳。 黄瑶怎么成了高启强的女儿了?他才多长时间没见老高,怎么就背着他连闺女都有了。 哦,应该是领养的。大概是觉得自己借了黄翠翠的光才有了今天,作为报答,就把小姑娘从乡下接了过来。他早说过,老高本性是很善良的。 想通了这一点,他也终于领悟到孟叔为什么要把这个本该属于缉毒支队的任务交给他了,原来是想在高启强这事上给他开个后门啊。 前两天孟叔把他叫进办公室,问他进度怎么样了,在得知了他唯一的成果是帮孟钰写完了文献综述之后,气得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然后,他就被塞到了缉毒队的杨健手下。孟叔说,你别待在刑警队吃干饭了,正好缉毒队最近挺忙的,你去帮帮你学长,多少也为京海市做点贡献。 杨健比他和李响高一届,在警校的时候他们都是篮球队的,关系不错。杨健向来通达人情世故,私下里打趣他太子爷这是上我这镀金来了,明面上还是走了个冠冕堂皇的流程,让大家毛遂自荐,看谁想去完成这次的卧底任务。自然,没人会不识趣到跟安太子一起举手。 杨健之所以让他来这家托管中心卧底,是因为他们最近收到了一条匿名举报,盯上了一个目前还没什么动静的毒贩子。举报信件里说,那个之前在勃北市活动的毒贩把自己的侄子送来了这所砸钱都不一定能进来的高档托管机构,打算利用学生家长的身份取得那些送雇主的孩子上托管班的小保姆们的信任,向她们兜售致幻类的药物。他会宣称该药物不会上瘾,趁她们吸毒之后神志不清,拍摄一些私密照片。即使她们之后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她们已经染上了毒瘾,又被拍下了裸照,只能任他摆布,以贩养吸,成为他的下线。 举报信里说,同样的招数,这个毒贩子这两年在勃北市用过了,现在又回到了老家京海,想要故技重施。自己就是勃北市的受害者之一,自己的人生已经毁了,希望能来得及拯救京海的姐妹。 和黄瑶同班的那个叫做钟明的小男孩,就是举报信里提到的毒贩的侄子。小小年纪,却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出他未来的影子了。安欣来的第一天,就因为让同学们画画时保持安静,被这熊孩子用弹弓打了脑袋。 我真的不喜欢养小孩。安欣揉着肿起一块的脑后勺,郁闷地想。 像黄瑶和高启强这种比较懂事的除外。 他也明白孟叔的良苦用心,他这次的任务,一方面是要他接触到毒贩钟阿四,掌握对方的犯罪证据,另一方面大概是想让他亲近黄瑶,从而缓解他和黄瑶的养父高启强的关系。 高启强让黄瑶叫自己mama,这一点,让他皱紧了眉头。 性瘾还没治好,又添了性别认知障碍的毛病。自己有问题就算了,小孩子也被他带偏了。孟钰劝他冷处理一段时间,现在来看,还是不行。放任不管的结果就是,高启强又在他意想不到的位置长出了千奇百怪的歪枝。 他得尽快找时间,和高启强谈一谈,趁老高这个给人当妈的怪癖刚刚冒头,赶紧把老高扳回正途。 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跟着钟明的脚步,不动声色走近了那个穿着并不合身的名牌西装的魁梧男人。男人警惕心很强,见有人靠近,狭窄阴翳的三角眼中露出了几分凶光。 他快走几步,握住钟阿四的手,堆出了一脸谄媚的笑。 “您就是小明的叔叔吧,我是小明的老师,我叫安强。听说,您做的是大生意,都说侄子像叔叔,怪不得小明这么聪明。您侄子交给我,您就放心吧,我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小明。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您尽管开口。” 钟阿四瞥他一眼,大概是他这副上赶着拍有钱人马屁的样子算不上讨厌,钟阿四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根部褐黄的歪牙。 “行啊,安老师,那以后就得麻烦你了。” 他视线下移,注意到了钟阿四的手指。指甲很厚,上面出现了棕黑色的纵向条纹。 王良这个人,不管是做朋友,还是做情人,都是无可挑剔的。 高启强和王良是在医院的楼梯间偶然遇见的,王良手里拎了个不透明的袋子,略带惊讶地问他怎么来医院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高启强说是家里小孩受了点伤,不打紧。出于礼貌,他也询问了一句王秘书是来医院做什么的,王良听他这么一问,愣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脸上浮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我是替我们领导过来拿药的。这事吧,其实不该告诉别人的……算了,你可别说出去啊。” 他撑开袋子,让起了好奇的高启强探头探脑瞄了一眼,又飞快地合了起来。 高启强看清了四个字。西地那非。 别的药他可能不认得,这个药他不可能不认识。身为赵立冬最信任的秘书的王良,竟然就这样把如此暴露私隐的药品展示给了并不属于自己阵营的人看。高启强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震惊之余,心里也犯起了嘀咕,想不通王良究竟是什么路数。 王良苦笑一声,向后一靠,略显颓疲地倚在了栏杆上。 “我在未名湖旁边读《动物农场》的时候,哪里想得到,八年之后,我在给领导跑腿买壮阳药。” 高启强听得半懂不懂,却依然做出了共情神色。“王秘书,你以前想当饲养员啊?其实,我也蛮喜欢养小动物的……” 王良别过头去,艰难地忍住了笑,但肩膀还是抖了几抖。 他知道自己刚才可能露怯了,耳根有点发烫,说了句那我就先走了,我家小孩还在等我,然后就转过身子,准备往楼下走。 “等等,高启强。” 在他踩到最后一节台阶时,王良叫住了他,声音听着有点干涩发紧。 “你那么聪明,应该猜得出来,是有人为了实现某个目的,专门派我来接近你的。” 高启强停下了脚步,他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转身。 “但说实话……我,并没有那么希望那一位能得偿所愿。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高启强,高老师,我真的觉得,你会赢。” 他垂下眼睫,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掏心掏肺,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为什么。”他轻声问。 王良沉默片刻,笑出了声。 “高启强,你没有照过镜子吗。” 男人的声音,柔和却笃定。 “你成为赢家的时候的样子,非常,非常耀眼。任何人看过一次,都会想要再看第二次,第三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