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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身世



    陈枝出门较早,到达孤儿院的时候比约定的八点还要早十分钟。

    她这几年来的次数不多,偶尔才会过来,门口的保安对她倒是一点都不陌生。

    看见她的那辆黑色保时捷,就麻溜地打开大门放行。

    陈枝没让司机跟着一起进去,她自己一人沿着孤儿院门口唯一一条路往里走。

    孤儿院在京郊,斑驳的大门以及进门的那棵大梧桐树这么多年都没变样子。

    陈枝还记得,她刚被送到孤儿院那年,她不上课的时候就躲在大梧桐树后面一小块空地上。

    也不做什么,就是被噩梦折磨,想一个人躲起来。

    那时候,不止她,还有另一个人。

    她们都不爱说话,常常并肩靠在梧桐树上,安安静静地仰头看天。

    自打离开孤儿院后,陈枝每次踏进这个地方,都觉得脚步无比沉重。

    这一次,站在孤儿院中唯一的建筑前,她抬手挡了挡刺眼的光,忽视了耳边小孩子们的说话声,穿过不算大的cao场,来到校长办公室门前。

    她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请进。”

    陈枝看见了许久不见的院长,她正捧着保温杯,戴着老花镜,坐在办公桌前不知是批改作业还是在做别的。

    院长抬头,看见陈枝,惊喜地起身,:“我们枝枝瞧着又长高了不少,快来坐下让我好好看看。”

    陈枝被拉着在一旁的会客沙发上坐下,院长扶着老花镜,越看笑意越深:“我就说笑笑是咱们孤儿院长得最俊俏的女娃娃,真是漂亮,难怪当初许多小男生都想和你同桌哟。”

    陈枝回握住院长的手,看着院长鬓边的白发,以及脸上的皱纹,心口发酸:“院长mama,您别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

    院长笑道:“你这小妮子,人不大,倒是爱cao心,院长mama我好着呢。”

    陈枝努力将哽咽的声音藏住:“你上个月都去住院了,也不告诉我,还是徐老师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的。”

    她说着眼泪往下掉,院长忙伸手拿了张纸:“我就说是哪个告诉你的,原来是她,我这都是老毛病了,哪有这么严重,住院不过是去调养罢了。”

    陈枝不想点破,徐老师电话里说院长mama的情况恨不乐观,可能需要动大手术,但她一直不愿意,连多休息几天都没肯。

    院长就是这个倔脾气,陈枝又劝了几句,被她轻飘飘揭过,换了别的话题:“对了,枝枝还记得你之前的同桌吗?”

    陈枝顺着她的话想了想,悄悄捏紧了裙摆,问:“你说的是?”

    院长去一旁的书柜里翻找了半天,找到本很厚的相册。

    她老花镜垂在鼻尖上,一边翻着一边自言自语:“第九届……第九届……我记得就在这儿,找到了!”

    她翻到其中的一页,点着一张张稚嫩的照片,都是同一年拍摄的。

    指尖在相册上滑过,然后顿住。

    院长的笑容里满满的全是回忆。

    她指着的一张大头照,正是那会儿的陈枝,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看向镜头的目光懵懂无邪,连笑一笑都不会,脸蛋上的表情好生严肃。

    “你当时来的时候可怕生了,除了我之外谁都不要,晚上还哭了两三天,非要和我睡,还记不记得了?”

    陈枝慢慢点点头,那时候太小,许多事情都忘了,只有几个印象极其深刻的,才勉强记得。

    她目光落在那张照片的名字上。

    她到孤儿院来的时候连名字都没有,是院长mama给她起的小名,叫笑笑,还有旁边一位,和她相差没几天送来的,也是院长mama取的名字,叫做糖糖。

    陈枝看向糖糖的照片,扎着和她一样的小辫子,一样天真懵懂的眼神,一样严肃的小表情,两张摆在一起,乍一看倒像是一个人。

    院长用手指在两张稚嫩的小脸蛋上轻抚着:“你们俩差不多时间被送来,还都不爱说话,谁知道后来关系那么好,你看,我这儿还有一张你们坐在一起拍的照片呢。”

    她说着将相册往后翻了几页,指了指右上角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两个小女孩并肩站在大榕树下,手拉着手,笑容很灿烂。

    陈枝看着照片不说话,一些回忆浮上脑海。

    忽的,眼前闪过一片废墟,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耳边是各种各样杂乱的声音,簌簌落下的碎石,逼仄的角落,还有疼痛的伤口。

    一个小女孩蜷缩着身体,抱着膝盖抽泣着。

    她闻到了鲜血的味道,只是这片漆黑的角落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用手慢慢摸索过去。

    手伸过去,她摸到的,是一个不会动弹的人。

    还摸到了一个红色的绸花蝴蝶结,和院长mama送给她的一模一样,甚至她还和她约好了今天一起戴。

    片刻之前还活蹦乱跳的糖糖,如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那。

    废墟中灰尘四处飘散,空气逐渐变得稀薄,笑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也许她会变得和糖糖一样。

    虽然不是第一次面临死亡了,可是她依然很害怕,她开始告诉自己,糖糖没死,只是睡着了。

    她爬到糖糖身边,抓着她的手,试图和她说话。

    手上碰到了湿黏黏的血,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到后来,力气耗尽,她只能慢慢蜷缩在地上,和她睡在一起。

    昏迷的前一刻,笑笑听见头顶上方有动静,她看见有光透进来,还有好多叔叔阿姨的说话声。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有个看上去很和蔼的爷爷坐在她病床边,语气很温柔:“笑笑,没事了。”

    笑笑刚想开口问他是谁,就见院长mama走了进来,温柔地摸着她的脸蛋道:“笑笑,这是你爷爷,快叫人。”

    笑笑躲在院长mama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笑笑,你手上戴着的这个手串,是你刚出生的时候爷爷给你的,他是你的亲爷爷。”院长mama耐心地和笑笑解释着。

    笑笑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晶莹剔透的手串,愣住。

    这是在年久失修的大楼坍塌之前,糖糖送给她的。

    现在成了她身份的证明吗?

    “笑笑,爷爷来带你回家了,高不高兴?”

    院长mama摇了摇她的手,笑笑怔愣地看着她,一时间没有说话:“院长mama,糖糖呢?”

    院长mama的笑容因为这个问题变得勉强,“糖糖她去很远的地方了。”

    这是大人对于去世的人的统一说辞,笑笑心里明白,她垂下眼眸,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这时,一名医生走进来,递给陈荣一张亲子鉴定证书,上面显示笑笑就是他们要找的孩子。

    笑笑懵懂地被陈荣抱进怀里,一点儿也没感受到亲人团聚的快乐。

    她惶惶然保守着这个秘密,几度犹豫挣扎想说出真相,甚至因为年纪小而说漏嘴过,但陈荣都没放在心上。

    因为亲子鉴定是板上钉钉的。

    就在陈枝自己都快忘记一些事的时候,她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上没有署名,信封里装着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是两幅图,一左一右,图上都是亲子鉴定,且最上方的鉴定人姓名相同。

    一份的结果是无血缘关系,另一份上面则写着有血缘关系。

    那时陈枝已经快要上初中,她所经历的事情让她比同龄人懂事得更早,也知道这两张轻飘飘的纸意味着什么,所以等看见反面打印的三个字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她原来的名字,已经写在墓碑上的名字。

    陈枝的手不可控制地轻颤起来,强烈的不安将她笼罩,她拼命翻找着送信人,一无所获。

    肯定有人在暗中观察,那人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其实什么都记得。

    她记得自己父母的样子,记得自己的爷爷,也记得之前经历过的一切,只是她不能说,她要当一张白纸,对过去一无所知,才能活下来。

    所以陈枝一直都清楚,她不是陈家的孩子,陈荣要找的那个小孙女,早就死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楼房坍塌事故中,她是冒名顶替的。

    这封信是在提醒她,让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她总有一天要走,要走得远远的才行。

    “笑笑。”

    院长叫她的小名,陈枝打起精神回话:“您说。”

    “这次叫你过来,其实是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我前段时间无意中得知,糖糖她很有可能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