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檐下闻清响,雪落小遥峰
祁进抱着膝盖坐在床边,旁边的圆桌上摆着他的物什,一个简陋的棉布包裹,一把名为紫苔称意的佩剑,一个坏了锁的药箱,还有装着二钱银子的小荷包。这房间就在姬别情房间边上,比他住的地方宽敞多了,地上的火盆烧着上好的竹炭,一只切好的烤兔放在桌子中间,贴心地倒好了酱料。 在遇到姬别情以前,他从来没想过需要人帮忙。离开忘忧岛前,于睿一再叮嘱他,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他也深知事关重大马虎不得,现在想想,红衣教在中原必定早有自己的势力所在,孤身一人与无头苍蝇又有何分别。 至于那位已经杀死二十七人的红衣教圣女“邀月”,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冰山县。 “他睡了?” “是,吃了半只兔子,胃口倒是挺好,”叶未晓搓着胳膊,他还没来得及去买件新棉袍,“属下刚下楼就被蒙住了眼睛,但记得方位和距离。银子都检查过,没发现什么异样。” “你派去跟着的人呢?” “怕是被那红衣女子甩开了。” “你把路线图画下来,叫你的人自己去领罚。” “是。那祁进……” “好生伺候着,”姬别情疲惫地揉揉眉心,“还有,出城冰山县的所有路口都看好,如果遇到异族女子,立刻回来禀报。” “阁主觉得那个白衣小子当真能信任吗,”叶未晓打了个喷嚏,“要想查明他说的是真是假,就算快马加鞭也得半月有余,这昆仑早就封山了。” 姬别情瞥他一眼:“封山又不是封住了我们。” “在官府那儿怕是不好交代,要属下先派人去走动吗?” “先找出客人。” 叶未晓低声应下,转身出去找纸笔画图。姬别情匆匆洗漱,躺在床上浅眠片刻,便又坐起来翻阅下属送来的地方志。在这样闭塞的小镇,形形色色的地方志反而丰富一些,权当做是封山时给百姓的消遣,加上此处与西域不过百里,民间有不少口耳相传的异域传说,却是与祁进所言“红衣教”有不少联系。 这样看来,至少红衣教确实存在,祁进不算骗他。而南海在大唐疆域之外,他知之甚少,至多知道那是传闻中的仙山所在之地,有哪些岛屿,有什么样的门派,他在甚至无法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图来。和赋撕下来的那张贴在祁进脸上的人皮面具,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无端让他想起祁进那身扯不烂的衣服。 或许当真是白狐变的呢,没摸到尾巴却是有些可惜。 祁进一直睡到下午才悠悠转醒,看见不熟悉的床顶,茫然地眨眨眼睛,才想起这是姬别情所住的客栈。他抢来的棉袍还挂在一边,像是堆了个人在衣架上。 “祁公子,”有人在外头敲门,“您醒了吗?” 祁进揉揉脸,下床去开门,艾绿衣衫的少女端着热腾腾的鸡汤和米饭,眉眼弯弯:“公子,阁主说您醒了就用膳,用过以后去找他。您若是不喜欢鸡汤,就将小二叫来随便点菜。” “他人在何处?” “楼下二号雅间。哦对了,阁主还说,外头冷,公子多穿些再下楼。” 祁进还没完全清醒,打着哈欠应了一声。少女将餐盘放在桌上,又收走了祁进吃剩的兔子骨头,才笑嘻嘻地下楼去,却是刚一转身就面无表情,直奔二号雅间而去。 “阁主,那祁公子的确就是在睡觉,什么也没做。至于那纯阳子吕洞宾,的确是从南海而来,却不知是不是所谓忘忧岛纯阳宫主人。” “再探。” “是。” 名唤恨歌的绿衣少女领命退下,霎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姬别情手中的志怪小说又翻了一页,恰好停在“南海仙人送神兵”那一章节。 若非祁进有个“素衣鬼”的名号,那身白衣倒真有几分仙人模样。 祁进对姬别情的调查浑然不知,吃饱喝足揉揉肚子,瞥见桌上的佩剑,犹豫片刻,仍是没拿,抓起一旁的棉袍下楼去,二号雅间的房门虚掩着,姬别情就在那里等他。 “找我什么事,”祁进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找到那红衣教妖女了?” “收到了红衣教妖女的银子。” 祁进大惊:“你不是说——” “没人会跟银子过不去,”姬别情淡定饮茶,“只不过你说的东西比她们的生意更值钱罢了。” 祁进假模假样地呵呵两声:“看不出来,你们凌雪阁黑吃黑的本事真是出神入化。” “过奖过奖,还需努力,”姬别情放下书本,“你既然总是出现在命案现场,可曾发现什么线索没有?” “只知道她们一路西行,沿途杀害的大多是有些名望的员外和富户,”祁进听到是琉璃灯的事,立时认真起来,“以及拿着琉璃灯的只有一人,但她有其他同伴,我曾见过两名红衣妖女一起出现,但我没追上。” “那尸体本身呢?” “看不出来,我又不是仵作。” “你昨夜去义庄,是为了什么?” “我到袁府时看见有一红衣女子折返,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她发现我之后想逃,被我刺伤了,”祁进皱皱眉,“所以才想着去看看,或许尸体上会有妖女的线索。” “既然如此,为何不索性去报官。” “……” “嗯?” “我是偷跑出来的,”祁进小声道,“我还没到能独自出岛的年纪,师父云游在外,不知道是我出来找琉璃灯,官府只会贴通缉令,如果传到我师父耳朵里,我会受罚的。” 越说声音越小,姬别情差点笑出声:“那你一股脑儿地告诉我,又不怕我说出去?” “你还指着我的画像赚钱呢!”祁进拍桌而起,“你不许说出去!” “就算我说出去又如何,”姬别情好笑似的看他,“我见了你这么多次,还怕画不出一幅画吗?” 祁进一咬牙:“你以为我不敢把这张脸毁了?” 少年身形飞快,眨眼间姬别情腰间的匕首便到了祁进手里,眼看着祁进当真要往自己脸上划一刀,姬别情扯下腰带上一粒扣子击中祁进手腕,匕首应声落地,祁进才抬起头来怒瞪,又被死死抓住手腕按在身后。 “阁主,图我已经——” 叶未晓想也不想地推门进来,恰见姬别情将祁进按在墙角动弹不得,腰带松松垮垮,祁进挣扎间衣衫凌乱,双眼死死盯着姬别情,像是能喷出火来。屋子里一时安静,叶未晓僵着脸转身想走,迈步的瞬间姬别情怒道:“滚进来!” 祁进推开姬别情,抓起桌上的茶壶猛灌,叶未晓惊魂未定,手里攥着的纸卷差点掉在地上。姬别情捡起那颗扣子放在桌上,将腰带勉强系紧:“什么事。” “回阁主,您要的路线图,”叶未晓不敢抬头,“那个,没什么事属下就先出去了。” “为何不标注地点?” “属下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像是昆仑雪原的景致,怕是只有去那儿看过之后才能知晓。属下取银子的时候,那账房先生像是个哑巴,只会点头摇头,脖子上还有伤。” 姬别情望向祁进,后者只低着揉手腕,像是没听见他二人的谈话。叶未晓小心翼翼地问姬别情,是否今夜就去探一探,姬别情点点头,要他全权去办,只要不被人发现便是。 “那……属下告退。” 祁进恨恨地看了姬别情一眼,未及姬别情问话便拂袖而去,须臾楼上传来一声巨响,也不晓得是砸碎了什么东西。下属问他要不要上去看看祁公子,他一时觉得心烦:“由他去吧。” “圣女大人觉得凌雪阁对我等有所隐瞒?”红衣教分坛坛主沙利亚若有所思,“可姬别情有什么理由替那个南海小子隐瞒行踪。” “也许是他开出了更高的价钱,”红衣教圣祭门圣女安雨闭着眼睛靠在软榻上,“也可能是有人从中作梗。叫阿明娜和艾莎去查,先不要惊动教主。” “可……这样直接动用圣务门的人,是否不妥?” “扶风如果有意见,她自会亲自到小遥峰来找我,”安雨缓缓睁开眼睛瞥她一眼,“还轮不到你对我的命令指手画脚。” “圣女教训的是,属下这就去做。” “等等。” “安雨大人还有吩咐?” “邀月那一日到底丢了什么,要冒险回去找?” “属下也不知,只是听说与探雪大人有关,属下无权过问。” “派几个人去城里看看凌雪阁的人都在干什么,若是两日内他交不出祁进的画像,便先行动身去找下一处,切莫耽搁圣教大事,”安雨重新合眼,似是疲惫不堪,“你亲自去传口信,让邀月小心些,祁进不好对付,如今凌雪阁立场不明,不要冲动行事。” “是,属下这就去做。” 昆仑山终年积雪,唯有一处小遥峰四季如春,昨夜下了一场急雨,方才放晴,屋檐上滴滴答答落着水,倒是和附近长生洞那个怪老头清修之地有几分相似。安雨扶着桌沿坐起来,她原想亲自去看看邀月,又觉得邀月被那出手没轻没重的南海小子刺了一剑,于她而言怕是奇耻大辱,便也不想去自讨没趣。 山下不时有黑影掠过,如雪原枝头上觅食的渡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