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你的兔几,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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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苍青如碧,萦绕白雾如锦带,在寒风中轻轻飘动。 澹台烬身着绣金玄袍独立营中,他隐隐想到,自己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灵动而缠绵的雾气。 这时候,庞宜之和萧凛从一旁的帐篷里钻了出来,走到了澹台烬的身边。 “澹台陛下。”庞宜之道。 澹台烬收回漫无目的的思绪,转过头看向两人:“萧凛,庞道长,你们的同伴怎么样了?” 庞宜之持着拂尘拱了拱手:“还要多谢陛下命人送来的丹药和药材,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萧凛也跟着欠了欠身。 与萧凛和庞宜之一样,除了入体浊气,叶冰裳身上也尽是与妖怪打斗留下的外伤,只是她的伤势更重一些。幸好澹台烬送来了好几枚用以疗伤的极品丹药,还特意留下了一个妇人照顾叶冰裳。 澹台烬并不看重他们的感激,只道:“就当是你们让孤知道这荒渊不日将解封的回报。” 提起这件事,澹台烬面色越发凝重,问道:“真的没有办法阻止封印破碎吗?” 庞宜之叹息着摇了摇头:“没有。” “万年前,便只有神君能做到,但如今无论天上人间,都没有神存在。” 萧凛拧眉:“那仙门呢?若我们回仙门让掌门、长老们想想办法,即便无法阻止封印破碎,应当也能防止妖魔危害人间。” 仙门,听到这两个字,澹台烬的眼神都亮了些许。 荒渊封印只能维持不到两个月,作为景盛国现任的帝王,澹台烬不能在这时将自己国家的安危抛在脑后,因此自从他醒来后,便吩咐将士在荒渊边上安宅扎营,再做打算。 而庞宜之眼神复杂,左顾右盼,正巧他看到了黎苏苏贼兮兮地躲在一个帐篷后面,便上前去将她拉了过来。 “黎道友,你来得正好。” 庞宜之对黎苏苏说道:“你告诉澹台陛下和阿凛,如今的仙门如何。” 这丫头说话做事滑不溜秋,明明知道许多事情,却什么都不告诉他们,只承认了自己衡阳宗弟子的身份。 “如今的仙门……不管人间的事,除非有大妖出世。”黎苏苏底气不足。 澹台烬微微眯了眯眼睛:“孤听闻在荒渊镇压着的就有万年前的大妖,包括惊灭和姒婴,这难道还算不上大妖出世。” “黎苏苏,你说你是衡阳宗弟子,是衡阳宗派你下了山,可你却连大妖出世不管,难道你还有其他任务?”澹台烬眼神锐利,“有什么事比大妖出世还重要?还是说,你和衡阳宗实际上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大妖出世,更不在乎什么三界苍生。” 黎苏苏有口难开,又被澹台烬议论衡阳宗的话激到了,怒气冲冲地说道:“你知道什么!衡阳宗是仙门魁首,门下弟子皆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又如何会不在乎三界?!” “我的爹爹,还有大师兄……”她看了一眼萧凛,心中十分难过,“都死于妖魔之手。” 庞宜之问道:“黎姑娘,你的父亲和大师兄也是衡阳宗的人么?这些年来,我并未听闻衡阳宗有人被妖魔杀了。” 荒渊封印万年,存在荒渊之外的大都是些小妖怪,而仙门向来闭门不出,更不会把门中实力低微的弟子派出去,黎苏苏的术法修为远在一般修士之上,她的大师兄与爹爹修为只会更高才是。逍遥宗与衡阳宗关系亲密,庞宜之没道理不知道衡阳宗有这样两位人物被杀了。况且,庞宜之本来便认识衡阳宗现任的首席大弟子。 黎苏苏哑口无言:“我……”不自觉地用一种求救的眼神看萧凛。 在她心中,无论是从前的大师兄,还是现在的萧凛,都是倾尽所有包容她的人,她内心尽量有一丝渴望,希望萧凛现在也能为她说话,让庞宜之和澹台烬不要再难为她了。 可是萧凛只是轻轻皱起了眉:“黎姑娘,我们并不是想要知道你的身世和出仙门的原因,只是荒渊之事非同小可,还望你为天下百姓多思量、思量。” 黎苏苏急得不行。 还她要怎么不为天下百姓思量,若不在封印解除前取出邪骨…… 不对,黎苏苏突然发现这个自己多日来的想法有问题。 当时,稷泽告诉她,若她在荒渊结界消失之前未能抽出邪骨,一切都将无可挽回。但现在想来,即便她在荒渊结界消失前顺利取出邪骨,澹台烬不会变成魔神,但是荒渊的封印依旧会破裂,因为稷泽神君陨落,五百年前的百姓一样会遭殃。 她面上血色遁去,迷茫而仓促地开口:“怎么会这样……” 澹台烬眉头紧锁:“黎苏苏,你到底知道什么?” 黎苏苏望着面前三人,又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与这三人最大的不同。澹台烬在乎自己的百姓,庞宜之和萧凛在乎苍生,而她并不在乎这些人如何。他们关切的都是当下的人间,而她做着一切都是只为了五百年后的仙门。 原来,她与如今那些闭门不出的仙人没什么不同。 “啊——!” 黎苏苏突然抱着自己的头大叫了一声,朝后退去:“不要逼我!”话还未完,黎苏苏人便消失了。 “黎姑娘……?” 萧凛和庞宜之不知所措,而澹台烬有些不耐烦,这女人又在发什么疯? 离他们不远的帐篷内,荆兰安握住叶冰裳的手腕,用丝帕轻轻擦拭她的手背。 叶冰裳的手瘦削修长、肤如凝腻,纤纤十指如同削葱、莹白竖直,指尖还透着淡淡的粉色,像是轻扫上去的胭脂。虽已经见过不少容颜美丽的女子,荆兰安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是少见的人间绝色,即便就只是这么沉沉地睡着,也端的是天生丽质、倾国倾城。 荆兰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叶冰裳的手放了下去。 她正收起丝帕,便瞧见叶冰裳眼睫如蝶般地颤了颤。随后,叶冰裳便睁开了那双如蕴秋水的眸子,两弯秀眉微微蹙起,一错不错地望向了荆兰安。 “你是何人?” 叶冰裳的声音没有醒来后的喑哑,清冽而悦耳。 荆兰安微笑了一下,道:“我是陛下派来照顾叶姑娘的人,我叫荆兰安,姑娘可以唤我兰安姑姑。” 陛下? 叶冰裳在帐篷上看到了熟悉的三足金乌纹样,明白了这妇人说的“陛下”到底是谁。她随即便想要掀开被子下床离开,道:“兰安姑姑,多谢你们陛下。来日若有机会,我定会报答,今日我就先离开了……” “叶姑娘这么着急是害怕见着我们陛下么?”荆兰安拦住了她,“要我说,如今来看,倒是我们陛下害怕见到叶姑娘才是。” 叶冰裳有些讶异地看着她,荆兰安竟然知道…… 荆兰安波澜不惊地说道:“想必就是叶姑娘对我们陛下施了灵咒了。” 自荆兰安回来,她便发现自己从小养大的殿下似乎变了。 不熟悉澹台烬的人或许还看不太出来,但在荆兰安和莹心的眼中,澹台烬几乎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便澹台烬常常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但他却会在不经意间泄露出或喜或忧的神态。 再者说,从前的澹台烬哪里会对大儒迂回客套、虔诚求学?哪里会为了百姓去妥善处理妖君的退路?又哪里会因为体味荆兰安对女儿的牵挂而帮她寻女?从前的澹台烬只会说,“都杀了”、“与我何干”。 就像画龙最后点上的眼睛带来了灵气,也像是木偶捏做的傀儡有了魂灵,如今的澹台烬不再无知无觉,不再对天下万物都漠不关心,终于有了人气。 荆兰安不知道他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但她想,这一切或许都跟那个已经变成了禁忌、不能在澹台烬面前提的人有关——“叶姑娘”。她也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却从廿白羽等人口中得知了许多澹台烬与那个女子的事情。 他们感情笃深,澹台烬更是爱她宠她几乎到了骨子里。 叶姑娘是锦鲤妖,刚开始她化形不稳定,澹台烬便在自己的寝宫中专门为她挖了水池。平日她的衣食住行,澹台烬只要有空闲,绝不假手于人。两人同吃同住、如胶似漆,就连行军打仗时澹台烬也要将她带在身边,除非危险之极。 可是就在澹台烬劝降盛王的那一夜过后,那位叶姑娘消失了。 她消失后,澹台烬也失去了所有关于她的记忆,却又会在别人提及或莫名想起时头疼欲裂、痛不欲生。廿白羽等人查不出原因,更不敢再刺激他,一直等到荆兰安回来后查看,才发现是有人对澹台烬施了古籍上的洗魂咒。 可是根据古籍上的记载来看,洗魂咒是一个很难成功的术法,因为需要对方毫无防备、毫无抵触。若说其他人便罢了,以荆兰安对澹台烬的了解,他就没有毫无防备的时候,那么,能够给他下这个咒的人只会是他全心全意信赖着的人。 在这个人面前,澹台烬才愿意卸下所有防备,毫无抵抗。 想到这里,荆兰安神情有了几分复杂,她注视叶冰裳:“不知叶姑娘与我们陛下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叶冰裳垂下了眼眸:“他做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荆兰安想起那个无故损坏的如我意铃,隐隐明白了什么。 叶冰裳又说道:“再则,兰安姑姑既然知道洗魂咒,应当也该知道我下咒时法力不济,那灵咒至多只能维持三年。”说不定随时都会解了。 “三年……若只是惩罚,会不会太过了。”荆兰安缓缓地说道。 叶冰裳道:“兰安姑姑,我倒觉得三年刚好。” 三年过去,他们的一切都会变成镜花水月,他在人间做他的皇帝,叶冰裳也可以安心…… “可灵咒日日夜夜都会发作。” 妇人的话冷不丁地打断了叶冰裳的思绪,她难掩惊讶之色:“日日夜夜……” 荆兰安回道:“无论是无意中瞧见你曾呆过的琉璃缸,还是偶然路过你曾休憩过的凉亭,那些与你相关的事务总会让他想起你,我们只能将宫殿重新修饰了一番。可即便是这样,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事也没发生,他还会莫名头疼,更还会半夜惊醒,而且每每这时候,他还会问——” “叶姑娘是谁?” 叶冰裳怔愣,她真的没想到会如此。 荆兰安看到她变化的神情,又说道:“叶姑娘,你不妨听我一言。” “我算得上是陛下的乳娘,但是在我成为陛下的奶娘时,我并没有自己的孩子,更没有奶水可以哺育陛下,因为我起初只是侍奉陛下母亲夷月族公主柔妃娘娘的侍女,亦是她的族民。”荆兰安娓娓道来,“柔妃娘娘难产而亡,连带着陛下也被先景王厌恶,他一口奶都没有吃过,就被丢弃在了冷宫。我自小陪伴公主长大,与公主情同手足,陛下是公主唯一的血脉骨rou,我绝不可能抛弃他,所以我向先景王求了情,求他让我和公主的另一个陪嫁侍女——月莹心一同照顾他。幸好,先景王允了。” “于是,我与莹心赶回了冷宫中,却发现襁褓里的陛下快要没了气息,于是,我用我的指尖血救活了陛下。在那个冷冰冰的宫殿之中,我与莹心相互扶持,带着陛下艰难求生,用一碗一碗求来的、换来的米糊养活了陛下。” “后来,景国战败,先王将陛下送往盛国为质,我为了给陛下求一个生机,离开他们回到了夷月族。” 叶冰裳曾经听说过澹台烬在景国被他的父王视为灾星、根骨全废,才因此被送到盛国为质子,可她也并不知道澹台烬的过去到底是如何。 不过,荆兰安为何要跟她说这些? 按理来说,荆兰安是澹台烬身边最亲近的人,她既然知道了那洗魂咒是叶冰裳下的,为何不动怒,也没有半点儿为澹台烬讨回公道的意思? 荆兰安见她不语,便继续说了下去:“叶姑娘,我亲手将陛下抚养到六岁,莹心又陪伴了他十余年,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陛下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生来怪异,无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都无情无感,哪怕被人欺辱也不会觉得羞耻,但同时他却又十分极端、睚眦必报,不能容忍任何伤害和欺骗,若有人冒犯了他,他定会直言生死。” 说到这里,荆兰安想起了澹台烬六岁时被澹台明朗及其他兄弟欺负时说的话。 “那些人方才只是在戏耍你。” 六岁的澹台烬神情变得冷静:“不是要给我吃的? ” 荆兰安回道:“不是。” 澹台烬于是说道:“原来如此。那我可以杀了他们吗?” 闻言,荆兰安怔愣了片刻,澹台烬的话让她察觉到一种隐秘的危险,让她紧张得吞咽了一下口水:“殿下,那两个是你的哥哥呀。” “哥哥?可他们耍我。”澹台烬小小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轻视生死的冷漠。 即便对面前的孩子生了几分怵意,荆兰安依旧试图跟澹台烬解释:“杀人偿命,殿下犯不着为了他们搭上自己性命,今后你离他们远些就好了。在这宫中,你只能相信我和莹心,我们不会害你,也不会骗你。” 可澹台烬却说:“那如果有一日,你们害我、骗我,我可以杀了你们吗?” 时隔多年,幼年澹台烬的神情的话语依旧让荆兰安心中生满寒意,叶冰裳见她似乎颤抖了一下,不由地问道:“兰安姑姑?” 荆兰安回过神,看向叶冰裳眼眸中隐约的关切,她微微摇了摇头:“我没事。”继而说道:“叶姑娘,其实我与莹心都曾经背叛过陛下。” 叶冰裳微微睁大了眼睛。 荆兰安和莹心背叛了澹台烬?她忽而想到护心鳞所昭示的那模模糊糊的未来中,澹台烬登基后身旁的确从未出现过荆兰安和她所说的叫莹心的女子,但现在荆兰安却还好好地坐在这儿。 “叶冰裳,一切都在改变。不要依赖法器,也不要信任别人的告知,要用你的眼睛、你的心,去看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 那温和的话语似乎又一次出现在她的耳畔,叶冰裳抓紧了手下的锦被,陷入了迷茫。 她对澹台烬的看法……是不是错了? 而这时,荆兰安将她与莹心的往事和盘托出了:“……如此,我与莹心才都回到了景国,回到了我们的族人身边。按世人的看法来看,我们所做之事便是为私叛主、大逆不道,便是死上一百次也没有什么可惋惜的。” “不。” 叶冰裳抬眸看向她,脸上带着一种神情的悲悯,说道:“其一,若论三纲五常、人伦道义,你与莹心对澹台烬有救命之恩、有抚养之恩,说是再生母亲也不为过,子杀母才是大逆不道;其二,这世上的生灵谁都要活下去,也都想要活得好好的,这种欲望是你活着的证见,并不是简单的自私自利。澹台烬想要活下去,你们也想要活下去,在这件事上你们并没有错。” “至于,你们对澹台烬的背叛和造成的伤害,应由他本人来决定。既然,他选择原谅你们,想必……” 叶冰裳忽而停了下来。 她这才想起澹台烬曾经对他说过这两个人的事,他的话冷酷无情,就像是放过这两人也是他为了彻底利用这两人的计划中的一环。 但看着荆兰安触动的表情和眼眶里的泪水,叶冰裳又不忍心将那些话告诉荆兰安了。 人的情感怎么能说得清楚呢,尤其是澹台烬那时候没有情丝,他并不能意识到自己的伤心和喜悦,更无法注意到自己对荆兰安和莹心的情感。 “想必也是因为长大了。”叶冰裳不动声色地更换了说辞,“幼年时你教的那些话,他都记在心底,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应该也有所体悟。” “真的么?”荆兰安喜极而泣,“是不是……是不是陛下曾跟叶姑娘提起过我们?” 叶冰裳轻轻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是。”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她的丹田扩散开来,穿透了四肢百骸和周身的经脉,叶冰裳脸色一变。 来不及了…… 荆兰安见她骤然苍白了脸,汗水大颗大颗地落下,附身向前便急忙问道:“叶姑娘,你怎么了?!” 叶冰裳痛不欲生,却还抓紧了荆兰安伸过来的手。 “兰安……姑姑……我将会恢复另一个……原形……”叶冰裳急促地喘息着,那原本白嫩的脸蛋和嫣红的唇瓣都变得苍白而透明,像是打湿了的花瓣,“……此乃我修炼的秘法……不必惊慌……” 另一个原形?! 荆兰安无法理解叶冰裳的话,但接下来发生的事马上就给了她答案。 一阵夺目的白芒闪过,叶冰裳消失不见,却而代之留在原处的—— 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 荆兰安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