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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是如何劝枫答应进入白石家的,家主并不知晓。只知道他压下打人一事、又敲打了那纨绔子的家里,前往枫居住的地方见他时,他就已经被老爷子说服——只不过,还打着和他讨价还价的主意。 矮桌轩窗,一杯清茶,一碟小点。家主浅尝一口,道:“你提的要求,未尝不可。只是你还并非我真正的继承人,我不会为你付出这么多。” 枫端正地坐着,答道:“老爷子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没有保障,我就不愿离开。” “他是你的亲人,却不是我的亲人。白石家银钱不缺,你若有心,自行接济即可。” “他终究年事已高,一旦有什么病痛,也不是金钱能解决的。”枫犹豫了一下,又道,“岚山太远,如果不能安排人照顾他,至少得有一名传信的,一旦有紧急情况便来通知我。” 家主看着他,沉吟一会儿:“倒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这个机会,得你自己挣来。” 一直安安静静听着老家主叙述的龙池突然问道:“这就是父亲那只鹰的来历?” 老家主点点头,回答:“他心智坚定,那只鹰脾气也不算太差,终归还是被他驯化了。” “这么算来,它也陪了父亲快二十年了。”龙池倒有些唏嘘,“您继续讲吧。” 枫——白石枫,是很刻苦的那类人。和龙池凡事要做到尽善尽美的完美主义不同,他的刻苦,是对自己狠得下心,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从备选者中脱颖而出,毋庸置疑地成了白石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名字被刻上族谱的那天晚上,白石没有放回信鹰,而是出了岚山,一路行至京都内,敲开了那扇熟悉的门。 他变得更老了,这位年轻时曾游历日本老人如今像是一根枯枝。白石有些不敢认他,却还是说:“老爷子,我回来了。” “回来了?是吗,回来了就好。”老爷子招呼他坐下,掀开菜罩问,“要不要吃点东西?我白日里刚买的梅花糕,本打算当明天的早饭的。你这小子,回来也不说一声,我都来不及买点好菜来招待。” “我只是回家而已,又不是客人,不用招待我。”白石没吃梅花糕,说,“既然是您的早饭,我怎么能吃呢?” 老爷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敬语,不知是该感慨他长大了好,还是叹息自己熟悉的那个乡野孩子从此消失了好。他用拐杖打上白石的腿:“嘿!叫你吃你就吃。明天的早饭当然还要你来伺候我,给我买热乎的。” 白石只好吃了,点点碎屑落在木台面上,又被他用手拈走。老爷子眯着眼看他,从烛火的阴影中拖出三味线,拨动细弦,哼唱起一首有关少年游侠的曲子。他边弹着,边说:“你万事顺利,我想送你件礼物。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白石答:“您随我到岚山去住吧。” 老爷子摇摇头:“你已经是白石家的孩子,与我没有干系,怎好带我去住。何况家主仍在,你带我去,未必不会让他起疑,怀疑起你是否真心愿意撑起白石家。恐怕他不杀我,已经是念着你与我感情深厚的缘故,绝不会让我日日出现在你面前。” 白石沉默。这些年来,他也能多少揣摩出家主的心思,他有着上位者的宽和,也有着上位者的多疑。带老爷子回去,虽然物质上绝不会短缺,但一旦触到家主的哪根神经,那就再无后路。他只好点点头,说:“那我便没什么想要的了。” 老爷子颇有些感叹:“我这一生也没留下什么东西,金银财宝于你已经无用,唯有这把三味线陪伴我多年,我却也舍不得赠予你。这样吧,我有一个朋友,极擅锻刀,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求求他,看他愿不愿意为你锻打一把——少年人嘛,总要佩剑才神气。” 白石自知拗不过这倔老头的性子,只好应了。又说他日后会时常来看他,老爷子也含笑回答。两人闲话一阵,老爷子便困了,爬上了床铺,让白石把蜡烛熄了。 白石吹灭了蜡烛,一缕青烟升腾起。听着老爷子规律的呼吸声,他突然从心中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仿佛天大地大,无处可去。 这像是预兆,又像是启示。他在黑暗中突然开口,问:“明天早饭吃rou包子可以吗?” 长久的寂静后,老爷子充满困意的说话声响起:“要两个。” 白石松了口气——至少现在熟悉的人还在身边,又怎么算是无家可归呢。 过了很久,那把刀的诺言也还没实现。白石一度以为老爷子忘了这件事,但其实老爷子没忘,他只是也还在等,相信好友会为他的孙子打造出一把锋锐、坚韧的绝世名刀——就像白石一样。 然而这把刀最终并不是在喜悦中被迎来的。 当时白石并不在京都,而是在附近的其他城池,算不上远,但也不近。那里是九条家的根据地,家主之所以带他去,倒不是为了向其余人展示他的继承人,而是希望他能娶九条家这一代的大小姐。 白石看上去没什么想法,但心中却并不是很愿意。不过,他想,如果只是见一面,又或者他真的能心甘情愿娶,倒也不算太令人反感。毕竟他也算是作好了用婚姻来换取政治助力的准备……只是未免心有不甘。 赴宴前,他站在一处池塘边看鱼,不知为何,突然心悸了一下。白石举目四望,眼见天边渐渐逼近一个黑点——他的信鹰展开翅膀直坠而下,以俯冲之势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它带来的信用红色的印泥作了记号——是极紧急的事情。 白石连忙拆开,本以为是什么公务,没想到却是来自老爷子。准确地说,是看顾老爷子的隔壁郎中,他修书一封,信中写道,老爷子身体突然不好了,恐怕很快就要仙去,让他尽快回来。 他连读几遍信,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待到他反应过来时,便已经垂首站在了老家主面前,挨着他的骂:“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九条家的长辈对你、对我们白石家会怎么想?你想不告而别,幸亏被我拦住,否则要有多少人要说你不知礼数?” “既然您已经知道了,还请您不要将我拦在这里——无论出什么事,我都会回去的。”白石还是坚持,隐隐有绕过家主、不欲再与其争辩的意思。 “他本就垂垂老矣,你多年侍奉早已恪尽孝道,何须在这时候放弃九条家的助力,放弃自己坦荡前路呢?” “…他是把我养大的人,是我的亲人。若我不愿回去见他最后一面,如此凉薄,恐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白石向家主躬身行一礼,“我这样做恐怕是违背了您的教导,未免让您失望。但我今日势在必行,请您谅解。” 白石直起腰,不再看他,奔往马厩。 可是回京都的路真长啊。即使两座城池之间是一片平原,即使白石的坐骑也算脚程极快的骏马,也不免行路迟迟。 若是头顶的那只苍鹰便好了,若是岚山的风便好了,若是大堰川的水便好了。白石恨自己不够快,恨自己没有留在京都,甚至思绪追溯到那个和家主离开的夜晚。老爷子倚着门,看他披星戴月地离开,又在他回头时朝他摆摆手,说:“你去吧,不常回来看看也行。我就在这里。” 白石知道他从前居无定所、四海为家,便有些惴惴不安地问他:“你不会和以前一样悄悄搬走吧?” “我不会啊。”老爷子理所当然地说,“否则你找不到我要哭鼻子啦。” 东边的太阳渐渐落下,南边的树林惊起飞鸟,北边的护国寺燃起火光,哭声震天。白石忘记了一些他本该记得的事情,将它们都从余光里掠过,策马闯入京都。 夜晚的京都没什么人了,整座城池寂静,像是唯有急切的马蹄声穿街过巷。他行过熟悉的街道,踏碎十年如一日飘落满地的金色枫叶,循着烛光找到了那间并不显眼的木质小屋。 它在医馆和成衣铺的中间,狭窄的、逼仄的,没有小花园,也不留玄关,只有一道细细瘦瘦的窄门,正巧够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进出。 白石推开门,侧身进去,里面也点着蜡烛,除了蜡融化的味道以外,却还有一股药的苦味。他又嗅了嗅——还有点血腥味不肯散去,仍缭绕在这小屋里。 郎中坐在床边,老爷子躺在床上。他紧闭着眼,五官舒展,带着笑意,像是放下了一切,毫无遗憾地走。 白石问:“他有什么遗愿吗?” 郎中点点头:“他说他有一样礼物留给你,你务必收下,就在桌上放着的那个匣子里。” 白石瞥了一眼那长长的剑匣,没去理它,又问:“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遗言吗?” 郎中摇摇头。 好吧。白石想,就这么走了也好。只是他太可恶了,除了早就说好的礼物之外,竟然一句话也不留。 郎中替老爷子交代完这最后一桩事,便站了起来,打算把时间留给白石:“好了的话,就来隔壁叫我。” 他细细看了看白石的面孔,接着便绕过他,推开了门。紧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说道:“你注意着,眼泪别滴在他身上。” 门合上了。 白石轻轻触碰自己的脸,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