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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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之后,百官如潮水退去。 本应陪刘辩回崇德殿,但广陵王只招手让人送走天子,自己走下殿台。 “广陵王,在今日离宫之前,你要再来见我一面。” 刘辩不理会一旁的宫人,只对她声音真切,“我会替你准备好吃的,而且,我还想和你说些事。所以你别走了,一定要来见我。” 被天子命令,广陵王自然答应。她目送刘辩的背影,转头便见到张让徐徐走来。 “殿下,这南宫走水一事......” “张常侍,若本王给你一个月时间,你需要多少人手,才能捉出那纵火贼人?” 广陵王抬手打断,面带微笑,“或者说,本王该给你多少‘帮助’,那废弃的南宫偏殿才不再年年走水?” “殿下说笑了,这南宫走水,哪是我这等阉人管得着的呦。” 张让笑呵呵地摆手,“谁能知晓,南宫走水,究竟是人祸,抑或天灾呢?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宫外饿殍枕藉,宫内又有偏殿走水,就算是殿下,也挡不住天命所趋啊。” “张常侍好大的胆子,竟在指桑骂槐‘大人’不德。” 广陵王冷笑,“依我看,宫外百姓受苦,宫内莫名走水,倒更像是人祸。有些贪人油光满面,管吃不管擦嘴,可比‘大人’更不德,更应受天命惩罚罢。” 他们在角落悄声谈话,虽不惹人注目,却也让不少未离去的百官侧目。 只见片刻后,广陵王转身离去,张让在她身后躬身作揖,垂眉善目地道:“殿下慢走。” 步履如风,踏入无外人的宫道后,又变得沉重迟慢。 广陵王伫立于一处荷花池外,长叹一口气,身后的阿蝉也不开口,陪她静静站在回廊。 “广陵王殿下......” 不远处,那熟悉的嗓音传来。又是那朝会前曾找来的内侍。 广陵王收拾好表情,看他一眼,“又有何事?” 那内侍紧抱什么,欲近身,被阿蝉拦下。 他急得冒汗,目光来回在广陵王与那侍女之间。广陵王唤了声阿蝉,便走上前来。 “这是.......”她见到内侍怀中娇小的幼兔,眉头一挑。 “殿下,先前那位贵人,治好了这兔子,便遣小的来归还兔子。” 内侍垂首,“贵人说,兔子已无性命之忧,殿下不必担心。” 从内侍怀中接过幼兔,广陵王翻看几眼,讶然,“先前走在宫内,偶然见这兔子受伤,双腿鲜血淋漓,满身是泥。本以为它必死无疑,没想到这贵人如此干脆,直接割了兔子双腿,反倒救下兔子一命。” “贵人说,伤口感染,更是大忌,因此用了火燎酒烧,再用利刃除去兔子双腿,以保全性命。” 广陵王轻柔地抚摸紧张的兔子,面上显出柔和的笑,随后转向内侍,“那天我站在庭中,远远见得贵人立于廊下,只遣了内仆抱走兔子。还没请问贵人官职名姓,我改日登门道谢。” 内侍作揖,“贵人说,他知殿下仁厚,见了兔子必亲自答谢,可他不敢接应,只愿殿下当作萍水相逢一场,不必在意。” 碎步急行,那内侍在广陵王的目光下离去。 广陵王揉捏一会儿怀中幼兔双耳,懒声,“阿蝉,派人查这贵人。” “是。” 阿蝉毫不犹豫地应道,然后困惑,“楼主,是觉得这个贵人有问题?” “那内侍是张让的人。” 广陵王将兔子放入阿蝉怀中,“张让一系,对我厌恶已久,不可能帮我救兔。这人却能使唤张让的人,替他传话,只说明这内侍是他放在张让那儿的卧底。” “张让的人,连绣衣楼都得费尽苦心才能潜入卧底,还生怕暴露了。他却随口让一个卧底来传话,丝毫不怕我发现。” 阿蝉蹙眉,“所以......那人是故意的?” “故意暴露给我们,向我们示好立场--或是他安排在张让的卧底足够多,不怕我们发现这一个。” 广陵王微笑,“无论是何种理由,都足够让我们忌惮了。” 她拍掉身上的兔毛,抬眼,“走吧,该去兰台了。” 蜂使回报,曾有人在兰台翻看武帝时期的起居注,以及巫蛊禁书。为此,两人一路行至兰台。 兰台红墙青瓦,为防火烧,内里以石壁筑成。初踏入兰台,广陵王便感到一阵清凉。 宁静人少的兰台之内,只有几人俯案书写,她一入内,那些人抬头,面面相觑。 “广陵王殿下亲自来此,不知有何吩咐?”有一位看上去是主事者的人放下笔,走上前。 “我有事要办。你是主事的兰台御史?” “臣并非兰台御史,袁兰台他正巧上朝尚未归。” 广陵王环视屋内,点头,“我需要查看你们这里的出入登记簿,现在可方便?” 那人没有多问,作揖道:“殿下,这边请。” 宫内近年局势多变,为保全自身,这些官员大多噤声不语,少问多做。广陵王不惊讶对方的顺从,跟着人穿过廊道。 她翻阅起那官员给的书册,片刻后抬头,“这登记簿经谁手写成?” “回殿下,袁兰台亲自纪录每一位出入兰台的宫人。” 那人说,面上为难,“这......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我要见这位袁兰台。他平日何时归来?” “袁兰台从来是下朝后半柱香便归。今日......今日不知为何,许是路上有事。” 广陵王微蹙眉,正要说话,便听身后一阵脚步声。 “陈尚书,袁兰台回来了,正在整理古籍。”一个官员匆匆走来。 如此刚好,她前脚刚来兰台,那袁兰台便归来。广陵王跟着那两个官员,来到另一处藏书石室。 那处藏书室窗口朝西,光线不佳,又被石墙包围,阴冷程度比兰台正室更甚。 只见昏暗室内,有一人伫立书柜之间,垂首翻阅竹册。 那两个官员将人带到便告退。广陵王远远见到那人,只觉得身影熟悉,于是下意识收敛脚步声。 许是为了报复那人让自己等待,又或是见了登记簿后对此人有所警惕,她在那人背后忽然出声: “--在光线不佳的石室看书,对眼不好,袁兰台。” 她见到那人手指微紧,竹简被弄出轻微的摩擦声。 那人回首,昏暗的光线中似是扫了她一眼。广陵王看不真切,只听到他一声笑。 “兰台御史袁基,见过广陵王殿下。”他放下竹简,抚平衣袖,不疾不徐地作揖。 广陵王随意地点头,没细听他的名谓,“是你纪录的人员出入簿?我有话问你。” “殿下,请说。”名为袁基的青年轻声。 “我知道最近有人频繁来兰台借阅几本书册,但那出入簿上记载的上一位宫人,是半年前的事。” 广陵王微笑,双手负后,“袁兰台,出入簿记载与事实有区别,这是为何?” “请问殿下,为何认为近日有人来兰台借书?” “我自有方法知悉,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广陵王等待片刻,便听到那看不清脸的人轻叹,“回殿下,那几本善本,是张常侍遣人借走的。在下本应详作纪录,但.......” 张让在宫内只手遮天,她只听前半句,便顿悟这个袁兰台没有记录下那些宫人的原因。 她抬手,面上警惕放松,态度缓和,“张让看的书册,名字你可都记得?” “在下记得。”袁兰台垂眼看她。 广陵王记下他说的那些书册名字,越听越眉头紧蹙。 都是和武帝时期巫蛊之祸有关之书。 “这些古书,现下可在兰台?”最后她只说道。 “在。” “本王要带走,待我检查完,再还回来。” 光线低微的石室中,那袁兰台身影微动,便恭敬地作揖,往另一间藏书室走去。 空气凉薄,呼吸压抑,广陵王待在原地,翻阅架上几册竹简,眯了眯眼,随后放弃地摇头,“这种地方还能看书?真是奇人。” 不到一刻钟,靠在墙上闭眼思索的她睁眼,本要走出石室去寻那袁兰台,却忽然见门口处一个青年人影,逆光地伫立不动,不知已看了她多久。 她直起身,蹙眉,那人便不疾不徐地踏进石室。 “殿下,张常侍借过的善本,便是这些了。” 袁兰台放下怀中竹简,竹片与石桌发出细微轻响。他一走近,广陵王便感觉石室的光线又少了些,或许是对方的身形投下阴影。 她盯视那青年片刻,最后因正事要紧,只伸手略翻那些古籍,确认名字无误。 “这些宫廷善本年代久远,相当脆弱,殿下还请轻柔对待。”却不想她不追究,那人反倒是主动开口,声音添了些慢悠悠的笑意。 广陵王停下动作,瞥他一眼,“有多脆弱?连张让都能毫发无损地还回来,你的意思是,我比他更可能弄坏书,手下更粗鲁?” “是在下失言,请殿下恕罪。” 石室内陷入沉寂,广陵王不理他,继续翻古籍,那人也就安静不语,垂眸不再动作。 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片刻后,广陵王说道:“竹简破损颇多,看着胆战心惊。你们兰台的人,平日如何翻读这些善本的?” “回殿下,竹简的苇编极易断裂,因此,在下会在翻阅前检查此处。” 袁兰台的声音缓缓响起,如热过的细刀切过黑暗,醇厚温柔。 他倾身,衣袖擦过广陵王的身侧,掺揉沉水与郁金的合香染上她的五感。 昏暗的光线中,那人的阴影垄罩她,身体却无半点接触,只伸手摊开竹简,手指落在苇编处。 “若是手法过于粗鲁,那么这脆弱细小,已苦撑多年的苇编......便会被殿下扯断,竹简也会散落在殿下脚边。” 她见到那人修长的手轻勾了下细短的苇编,稍触即离。 思绪还未理清,那位袁兰台又抽身而去,带走难以察觉的幽香。 “全部善本都在这里了,殿下可还有其他吩咐?”他说。 广陵王张了张嘴,那一闪而过的古怪没被捕捉到,只留下浅浅的香味,残留脑海。 她低头又看一眼那些古籍,沉默一会儿后,拿起其中一本,“这些都是张让借的?他竟是连《墨子》也借?” “墨子其人,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或许是张常侍对此亦有感悟,因此借来此书。” “袁兰台,你和我认识的某人挺像,油嘴滑舌,却没一句真心话。” 广陵王放下《墨子》,难得露出点笑意,“算了。《墨子》一书,我也看过,只是当时还未有正本。说起来,我看的复本,还是许久前在兰台,一个小宫人帮我亲笔誊写的。” 幽暗的石室中,袁兰台垂首注视她,一眼不错。 “这些古籍我带走了,改日归还。” 广陵王拿起那些古籍,没碰到脆弱的苇编。 走了几步,忽而转头,“对了--袁兰台,这石室憋闷无光,在这看书可不好。就当我多话,你还是找个好去处,可别熬瞎眼了。” 脚步声如风一样,来去自由地远去。 石室门大开,只留一人站在阴影中。因另一人离去的动静,古籍的灰尘在薄弱的光线中往上翻涌,又在寂静中沉淀,回归原处。 tbc 广陵王:可别熬瞎眼了。 袁基:(脑内翻译)“可别让人cao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