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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月的叙述2

    

纪月的叙述2



    丈夫从小就是别人口里的孩子,比我大上一岁,课间的时候,同学们讨论考试、作业的间隙,偶尔会讨论起别的东西,电视剧,热点新闻,明星八卦,丈夫曾经作为学生代表在新生面前发言,竟然也被纳入明星八卦的范畴,加以透视,几乎没有什么隐私。

    他每天换了一双怎样的鞋子,朋友圈分享了什么歌曲,周末的时候在哪里出没,我都因此有所了解,父亲的沉默,母亲的严厉教导,对我产生的影响之一,让我养成了一个内向羞赧的性格,所以即便我对丈夫有所好感,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公开的表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但巧合的是,父亲刚好是丈夫父亲的直属上司。一次饭局,我见到了丈夫,非常惊讶,得知了他的身份,却没有告诉他我们同处一间学校,我认为他不会看到我,没想到他在学校把我拦了下来,跟我打了一个招呼。

    他在学校几乎没有隐私,因为他主动向我打了个招呼,一向透明的我也开始有人关注,给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扰。那时我才知道同学之间流传的种种消息原来真假参半,有非常多以讹传讹的虚构事实,但想要破解这些谣言绝非易事,我对此很是头疼。母亲参加我的家长会,班主任把她留了下来,说了很多,母亲对照谣言询问我是否和丈夫私下约会,我否认,她却没有完全揭过,而是直接警告了丈夫的父亲。

    是等到丈夫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的很久以后,我才了解到前后的发生的事情,一开始我只是以为他对谣言有所忌惮,所以总是在见到我的瞬间掉转过头。直到有一次,母亲在询问我的成绩以后发起火来,顺带说出了她做的事情,让我得知丈夫因此被父亲严厉责罚,当时我正值青春期,是一生中最为叛逆的时候,被愤懑填满,和母亲大吵一架,从此以后再少有和母亲好好讲话的时刻。

    父亲在我和母亲多年的争吵当中,一直试图努力充当着和事佬的身份,但总是偏心,每次都在我被母亲骂了以后,假装公允地让我向母亲道歉,让我很是伤心。当时我在学校和丈夫再次重逢,他因为母亲的警告而对我怀有厌恶之情,认为我看不起他,我向他解释,他很惊讶,我们反而因此能够得到正式的交谈的机会。

    我和丈夫真的恋爱了,因为发生在高中的第二年,太过不合时宜,母亲非常生气。高二升初三的暑假,母亲不再将柜子里的春秋装换成夏装,我亲自动手,在家里翻找旧物,找到了一张奇怪的照片,一家四口,而爸爸的头像被挖空,我确信那是我的母亲和父亲的父辈。我从小就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外公外婆,小时候我问起来,母亲只是说他们都不在了,长大以后才发现,这样的概率实在罕见,除非另有隐情。

    然后我找到了爷爷的名字,一开始我以为那是爷爷,后来我在网上搜索,查到了当年的杀人事件,顺带找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名字,这才了解到他们二人的关系,明白爷爷和外公其实是同一人。第一次得知此事,我极其震惊,外加我对母亲的长期不满,我做了一件在如今看来非常任性的事情,离家出走。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想起来经常拜访母亲的梁玲阿姨,暂住在了梁玲阿姨家。小时候她来我家,母亲收起了她和父亲的结婚照,就是为了不让梁玲阿姨知道,我以为梁玲阿姨和我是一伙的,我向她发泄心中的愤懑,大喊他们两人结合的恶心,告诉她我害怕被同学和丈夫知道我的身份,以及我觉得自己也很恶心。

    梁玲阿姨照顾了我很长时间,她没有告诉我母亲我在她家,就因为这一点,我将永远感谢她。那半个月和梁玲阿姨的相处,给了我足够的休息时间,让我消化和处理我的身世,我问梁玲阿姨,你觉不觉得他们非常恶心,梁玲阿姨看了我好久。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愿意梁玲阿姨成为我的母亲,甚至于认为她是我人生中比我母亲更加重要的亲人。梁玲阿姨没有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她只是说起她和母亲在大学相处的细节。她说大学四年,她一直很喜欢母亲,但她们从来没有成为过朋友,后来母亲为了父亲的工作找到梁玲阿姨,她们这才熟稔起来,母亲向她说起最开始她没有和梁玲阿姨成为朋友的原因。

    刚刚开学的时候,寝室只有母亲和梁玲阿姨两人,她们两人一起去超市买东西,梁玲阿姨家境阔绰,在进口商品区流连,买了很多昂贵的饮料和饼干,还介绍了一个她觉得非常好吃、但是售价是普通商品十倍的饼干给母亲。

    我难以置信,不相信母亲还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刻,梁玲阿姨笑了笑,说她觉得这不是孩子气,而是母亲的性格就是如此,她会对不公平非常敏感,可能过于敏感了。我说贫富不均的问题一直存在,每个穷人都会嫉妒富人,这我能理解。梁玲阿姨说,当母亲和父亲相爱的时候,他们就成为了社会上比较少数的那部分人,而社会对这部分人是带着偏见的。

    此前我和梁玲阿姨指责我的母亲,我认为她不应该生下我,众所周知,近亲结婚时有遗传缺陷的隐性基因突变的概率会更高,我很有可能是个畸形儿,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无法接受,我不应该承担这样的风险,是母亲把我置于这样的境地的。

    我说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能够控制自己,他们可以相爱,但他们不应该生下我,否则就连动物都不如。梁玲阿姨又是看了我很久,最后问我要不要吃水果,我说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梁玲阿姨问我,什么问题。我说,你不是也觉得她不应该生下我。

    我觉得梁玲阿姨是站在我这边的,她应该站在我这边的,我一直哭一直哭,她抱着我,让我在她怀里痛哭,我说你能不能做我的mama,梁玲阿姨没有说话,我问她你为什么不结婚生小孩,她说她不想,我说为什么我的母亲不能像你一样,这样才是正确的和先进的。

    她说,普通人可以选择生育或者不生育,但爱上了父亲,成为少数群体以后,按照社会的要求,母亲只能选择不生,她想反抗的就是这个东西。我说所以她为了反抗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就需要牺牲我的幸福,让我遭受有可能成为畸形儿的恐惧,以及被所有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吗,她太自私了。

    梁玲阿姨给我削好了桃子,这一次我再如何恳求她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是后来,是我自己想明白了梁玲阿姨说的话,她从来没有觉得近亲结合是错误的。我知道她从事自由职业,经常撰稿写作直到深夜,书房的书堆到地上,我知道她看了很多书,而书上说,我们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概念,其实只是一个阶段的产物,并不是恒久的。

    我问梁玲阿姨,那你觉得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正确和错误吗,我们赖以生存的标准,难道通通都是假的吗。梁玲阿姨说我不知道。她不是在敷衍我,而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告诉我,她也在想这个问题,而暂时没有想出答案。我让她想出答案的时候务必告诉我。

    暑假结束了,我必须要回家,母亲似乎提前接到了梁玲阿姨的通知,在我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对我多加打骂,半个月不见,我突然意识到母亲老了,她不再是那个刚刚上大学因为室友买的饼干比自己贵出十倍而心怀怨恨的女孩了。把母亲和这个形象联系在一起,让我觉得母亲没有那么恐怖了。

    高三上学期,我收到了梁玲阿姨的来信,这封信我一直放在床头柜,偶尔拿出来翻看,每次读都有不同的想法。

    我可以倒背这封信最后的两段话。

    “这些天我与你聊了许多,文化、社会结构、少数群体的权利,说回你母亲纪春,我想在决定生下你的那瞬间,她其实没有想过像我们那么多的东西,她只是作为一个人在决定自己的人生。

    你说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世,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你,你的父亲和母亲长期以来承受着这些东西,几乎习以为常。在旁人眼里,他们是猎奇、病态的少数群体,和正常人并不一样。而你作为他们的女儿,是世界上最了解这件事的人了:你的父亲和母亲,和其他普通人并无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