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泥潭
不知道我说什么了,触动了阿瑛的心,她竟真要留我在宫中。 我望着偌大的宫室,嘴角不由抽搐。 后宫本该三千,到头来只我一人。 不对,是两人。阿瑛她是真信了这世上还有萧叔衡这个人。 “妙郎,坐过去。” 我听阿瑛的话,乖巧听话地坐到了对面的圆凳上。 宫女们鱼贯而入,端着铜盆热水热毛巾,还有一把锋利的刀。 “陛下,这是做什么?”我惊恐地回头,看着侧躺在御榻上,认真阅读奏折的她。 她没有理我,宫女们无视我的动静,走过来便要为我剃须。 “不要不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损伤!” 我大吵大闹,“一不小心”掀翻了铜盘。 “混账东西!”阿瑛一拍榻沿,见天子动怒,我,连带所有宫人,齐刷刷跪倒一片。 阿瑛气得三步并作两步,径直来到我面前,然后一脚踹翻了我。 唔……好痛……眼泪都飚出来了,我刹那间怀念起原先那个待我娇娇柔柔的阿瑛了。 “不想剃须是吗?好啊。”我见她冷哼一声,觉得没有好事。 “来人,把他拖下去给朕阉了。” 三十六度的嘴怎么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呜呜呜,陛下不要,陛下……”眼泪夺眶而出,我拽着阿瑛的衣角就开始哭,疯狂卖惨。 “哭什么?烦死了。” 她鄙夷地抬腿踹了我一脚,像是踹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然而宫人们已经当真架着我,打算把我拖出去,找个小黑屋,扒了裤子阉了。 “陛下,秉笔女史萧丛求见。”殿门外是萧丛高声在喊。 萧丛,我最最疼爱的丛儿! 我立马止住哭闹,连忙爬起来,抓紧时间抹掉脸上的泪痕。 毕竟是在晚辈面前,要脸。 阿瑛见了我的反应,又气又好笑。 “宣吧。”她挥挥手,示意宫女把人领进来。 萧丛一进门,余光瞥了我一眼,确认是我无疑,才规矩地朝阿瑛行礼。 “见过陛下。” 阿瑛摆摆手,坐回御榻上。我看着她翘起的二郎腿,不由咽了咽口水。 “敢问陛下,三叔是冲撞了陛下吗?” 上方没有理会。 “三叔过去身在乡野,向来懵懂无知,若在上林苑冲撞了陛下,丛在这里替叔叔赔个不是,万望陛下宽宥。” 萧丛做事果然滴水不漏,把我和她提前构想过的身份背景,记得清楚,也猜到我会用。 阿瑛没有说话,只是神情淡漠地绕了一圈桌边茶盏的杯沿儿,手指哒哒几下敲在桌面上。 我和萧丛都有点纳闷,阿瑛这是什么意思? “萧丛,你三叔,是你送到朕这儿来的,如何担得冲撞二字?” 这话说得太绕,萧丛一头雾水,倒是我先反应过来了。 萧家能与上林苑监正说得上话的,只有萧丛。 没想到阿瑛见到萧丛,一瞬间便想到了,是萧丛把我带进上林苑的。 “丛儿,叔叔没事,陛下宽仁,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强颜欢笑,宽慰萧丛。 萧丛茫然地看着我,更摸不着头脑了。 要的就是这个反应。 是萧丛送我到上林苑的没错,但萧家要我勾搭女帝的事儿,她不知情。这就是我想让阿瑛相信的,我的任务也到此为止。 萧丛抬头看向阿瑛,再看看我,再低头片刻,似乎思考出了什么结果。 阿瑛端坐在上,等着看叔侄其实是姑侄二人的好戏。 “呵……陛下有心留下叔叔吗?那于萧家,是极好的。” 阿瑛的眼睛微眯,我感觉我和萧丛头顶上大大的危字。 “丛常伴君侧,深知陛下谬爱,眷顾萧氏一族,如今既然看上了叔叔,也算是叔叔的福分。” 嗯,福分,想把人阉了的福分。 萧丛眉眼低垂,浅笑道: “陛下情深难负,万幸有叔叔承宠,也算告慰姑母在天之灵。” 我和萧丛走出皇城的时候,相视一笑,各自松了一口气。 “陛下应该不会觊觎你了,三叔。”萧丛拍拍我的肩膀,拿我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三叔说笑。 “你怎知?”我对萧丛的话,还有些将信将疑。 萧丛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幽幽说道: “因为情深难负四个字,是陛下的底线。” 原来阿瑛这些年,并非没有思春过。 京中的少男少女,她总会见到,自然有不自觉多看几眼的时候。 阿瑛是天子,不缺上赶着投怀送抱的人,何况太后五年如一日,从未消停过要往她宫里塞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会感到孤枕难眠,也会情难自禁渴慕与人亲近。 这些我都懂,午夜梦回之时,我也曾是辗转反侧,抬手摸去,脸上沾满黏腻的冷泪。 难怪,难怪她会让我为她舐足,那样克制至极,又那样放纵至极。 我与她皆孤寂已久。 伴在君侧,这些萧丛都看在眼里,便会在一旁适时地劝女帝,选秀女纳进宫中。 女帝每次都是笑着摇摇头,然后对着空气发呆。 萧丛也知道我与太后的约定,只要阿瑛身侧有了旁人,怀了子嗣,我便会欣然归京,所以日子久了,萧丛便会僭越地多劝两句。 最直接的一次,萧丛把女子的小像递到女帝跟前,说此女思慕陛下已久,有意侍奉陛下左右,一片痴心。 女帝还是微笑着摇摇头,但这次她和萧丛短暂打开了心扉。 “朕寡居惯了。” 萧丛万万没想到,天下至尊的女帝,会用“寡居”二字。 “陛下,丛斗胆,姑母若在,丛断然不会劝陛下纳妃,可是姑母不在,陛下觅得新欢,便不算是辜负了姑母。” 女帝只是笑笑,给了萧丛四个字: “情深难负。” 然后严厉警告了萧丛,不要越界。 情深……难负。她说的是她对我一往情深,还是念及我的好,不愿将就他人?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心烦意乱,悲从中来。 回到伯府之后,我简单召了家里人合议,商定往后我便以男儿身行走。 哥哥们没什么意见,只是心疼我要小心藏着掖着。见不得光的日子,想想就喘不过气来。 萧家捐了些钱,供我在户部得了一个户部员外郎的衔,正式在大哥手下办事。 这些事安排好,我便让萧丛秘密向太后宫里递了口信,召我入宫。 阿瑛从上林苑领了一个年青男子回宫,孤男寡女不知说了什么,后来又被萧丛带走了。 这事自然传到了太后耳朵里。 刚听闻这事的时候,太后自然喜不自胜,以为皇嗣有望,听萧丛说那人正是我的时候,整张脸都垮下来了。 “作孽。” 这是太后对这事儿唯一予以的评价。 如今我二度进宫,她更是对我全然没了半点好脸色。 “这就是你说的不见陛下?” 我板板正正地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事出有因。” “哼……”太后现在是看我一眼都觉得够够的了。 “萧蘅啊萧蘅,你有手段,本宫奈何不了你。”太后开始刻薄地阴阳怪气我。 “当年本宫就不该召你入宫,抬举你们萧家。当初你爹也是口口声声和本宫保证,说你心思纯良,最是安分。” “呵,安分?纯良?本宫真是信了你的邪,你们萧家个个都是表里不一的诡诈之徒,才让你这腌臜货色,爬上了瑛儿的床。” 我默默地垂头,听太后絮絮叨叨地数落我。 “可你既然得了瑛儿的心,为何又要使那般的毒计,狠下心肠,弃绝而去?” “本宫千不该、万不该引狼入室,害了我儿,误了她终生。” 我呆呆地抬起头,太后倏然落泪,又很快抹掉。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我轻声开口,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 “蘅此生不再与陛下相认,还望太后多多宽慰帝心,盼她早日脱离泥潭苦海。” 我郑重地对太后叩了三个响头,趴在地上,我和太后心情都久久不能平复。 我已经想明白了,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人的过错。 是我害了她,是我误了她,是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她不该顾恋我这等低贱卑鄙之人,是我不配。 弥天大错已然铸成,积谎成祸,既然如此,那我便此生不复与她相认,以助她……早日脱离泥潭苦海。 我就是阿瑛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