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甘露
萧丛把我接走之后,马不停蹄地为我找来了萧家信任的那位大夫,为我诊治。 腹坠淤血,乃是女子急腹之症。 “看蘅姐儿的造化吧。”张春娘摇摇头,为我盖好棉被。 连着不知多久,我浑浑噩噩地捱过,终于有一日半夜,可以坐起来下地。 我起身打开窗,坐在梳妆台前,轻轻为自己梳头。 面容憔悴,发丝凌乱,整个人汗涔涔的,肌肤黏腻待净。 大抵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 我拉开梳妆台最下方的抽屉,看着里面静静躺着的东西,沉思良久。 眼前忽然一片银光,亮堂堂地洒满妆台面。 我抬起头,原来是云彩过了月,窗外的月光皎洁,月相渐盈,残着边儿。 不知阿瑛是不是也是对着这轮明月,思念我。 我伸手从抽屉里取出那一小枝篠笛。 十年未见,没想到还有还有它复见明月之日。 我把唇贴靠着笛子,仰望着月空,吹奏起来。 中元的前一日,我托萧丛去宫中,把那盒九转妙相丸取来。 阿瑛只是问了句,你三叔是否安康,听萧丛说已无碍后,神情淡漠地点了点头。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帝赴甘露寺,焰口施食。 世人皆知,甘露寺是女帝为萧家长女萧蘅所建,八十一盏长明灯,僧侣日夜祈诵。 无名无分,加上尸骨无存,于是女帝会在中元节办焰口法会,祭飨万千幽魂,聊以寄托哀思。 孤魂野鬼当中,总有一个是归人。 萧家自然全员到场,而我作为萧家的一份子,第一次来参加甘露寺的放焰口。 奇奇怪怪的。 女帝高坐在寺庙的台阁之上,抬头望去,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 萧家所有人则都站在下面,供她俯视。 法会开始,两排比丘沙弥,铙钹唢磬,梵诵苏子瞻所作《来受甘露味》。 听着耳边嘈杂的梵音,我不由想起那一役。 一场血战,血流飘杵,尸骨堆山。地动山摇,兵士东逃西散,铁骑纷纷滚落马下。 “萧蘅!你不得好死!!” 我至今仍记得燕王李成昀那红得泣血的双眼,披头散发,衣袍破烂,从头到脚都沾着他人飞溅的模糊血rou,就像从地狱刚爬出来的恶鬼。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我立在马上,把手上的鸟铳对准了他的胸膛。 “我咒你终有一日,为李瑛所忌惮,萧氏一族,灭门绝嗣!!!” “嘭——”火枪声起,伴着燕王最后的嘶吼,他的身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火光冲天,焦黑的尸体上燃起一团团冤魂厉鬼。 我把胯上的大刀扔在一个最难以辨认面目的尸堆里,任熊熊的烈火烧毁我从前最是小心爱惜的佩刀。 边关没了燕王坐镇,我便去了边关,为阿瑛守住这江山。 夜半之时,燕王也会瞪着眼睛,面色青紫,站在我床前。 他的身后,还有万千燕王军士。 那些人个个眼神幽怨,恨不得啖我血rou,将我生吞活剥,仿佛在说,若不是你,我等怎会惨死? 可我不后悔。 他们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阿瑛的皇位。 “邪见深沉,苦报无边际。 十恶狂魂,来受甘露味!” 思绪渐回,我听着僧侣唱诵的焰口,心里逐渐升起一股希望燕王一众孤魂早脱苦海的真愿来,不由双手合十由衷默祷。 法会结束之后,女帝去了备好的禅房歇息。 她知道我在这儿,可是却没有想过召我。或许在她看来,我这个冒牌替身,终究比不过她心中那个在最好的年华逝去的人吧。 我心情沉重,迈着步子,越过荒山小道,游逛到了一处鲜有人知的偏房。 甘露寺在安国寺的旁边,原先只是一个附属禅院,被改为寺。 皇家御用的安国寺比甘露寺占地大上许多,黄墙黛瓦,殿后是高高的药师琉璃佛塔,塔下山间林密处则有一个空旷的屋子,是供着一尊药师佛像的小佛堂。 整间佛堂从外面看有些破败,窗户纸都有了破损,阳光从林间穿过窗户,透进屋子里。 我推开房门,迈过门槛,轻轻走了进去。 这里是萧家捐建的佛堂,我爹萧宴曾在此居住,为生病的我娘祈福。 后来我娘死了,我爹便不来了,这里也逐渐荒废。但毕竟是萧家的产业,无人拆除。 而这里也曾是我和阿瑛的幽会之地。 “陛……下?”我颤着嗓音,眼泪瞬间涌起。 她半仰着脸,目光呆滞,不知瞧着何处,整个人坐靠在窗边,犹如行尸走rou。 刺眼的光线穿过层层树叶、窗纸,打落在她的身前,隐入升起的烟尘灰霾当中,光如同有了形状般凝滞了时间。 我缓缓地靠近她,她的四周散乱着一堆写满相思的纸,手边的案上还有残存的笔墨,脚边滚落的是一个空荡荡的酒坛。 是我亲手埋下的桂花酿,我在佛堂屋后埋了许多,说等将来阿瑛做了天子,我便亲手刨出来,与她对饮相庆。 我俯下身,眼含热泪,手掌抚上她酒醉的脸颊。 “蘅jiejie……” 她醉眼朦胧,一对柳烟眉低垂弯蹙,眸子凄苦幽怨,仿佛她不是至尊的天子、天下的共主,而是一个只盼倦鸟投林的痴女子。 “你都许久不曾来过知意梦中了。” 知意是她的小字,是我俩最亲密的闺中之语。 她醉着攀上我的肩膀,搂着我的脖子,睫毛微颤,娇唇翕动。 声音太小,我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凑近她,静下心来听她口中碎碎的呢喃。 “蘅jiejie好狠的心呐……” 我再也忍不住,覆上她的红唇,咸湿的热泪划过我的脸庞,顺着嘴角浸到嘴巴里。 泪和酒是苦的,爱人的嘴巴是甜的。 阿瑛,我什么都不瞒你了。 哪怕要把我剁碎了喂狗,我都再也不瞒着你了…… 凝滞的空气中弥散着暧昧的吻声,犹如从前无数个欢爱yin靡的夜,耳鬓厮磨,水rou相接。 如水中月,似镜中花。 怀里的人主动迎上我的吻,与我缠绵。 舌尖缠绕一处,我从她的嘴巴里尝到清冽甘甜的涎水,喉头微动悉数咽入,犹如饿鬼尝甘露,救出苦海间。 再也没有比阿瑛的水更清甜的甘露了。 舌尖正要初探,唇下的嘴巴忽然撤离,口中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我本能地凑上去追逐。 “萧叔衡!” 一声低吼断喝,把我从幻梦中生生拽了出来。 我舔舔唇,刚想张口说些什么,阿瑛疯也似地掐住我的脖子,力气大到我瞬间喘不过气来,濒临窒息。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瞪着怒目,愤恨不已,冲天的怒火伴着强烈的憎恶,硬生生把我整个摁倒跪在了地上。 我抓住她的手腕,痛苦地往下扯。 可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连我这将门出身的人都掰不动她分毫。 我像个鸡崽一样被她掐住命运的喉咙,渐渐翻起白眼,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咳——”她猛地松开我的脖子,新鲜空气一瞬间涌入我的胸腔,让我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慌忙撑起身子,找寻阿瑛的身影,却见阿瑛唰地一下抽出了旁边搁着的金银错御赐大刀,锵啷一声铁器鸣响,寒光闪烁,让人不寒而栗。 她一把拽住我顶上的发髻,提起我的脑袋,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血红的眼睛瞪在我的脸前,阿瑛恨恨地咬牙切齿道: “朕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再不开口解释,恐怕她就要错杀了我,我趁着她迟迟未动手的间歇,飞快说道: “阿瑛我就是你心心念念的……” “朕要萧家死!”她额头顶着我,四目相对,我看清了她眼底十足的恨意。 我喉管一滞,仿佛哑了般,呆在原地,一瞬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