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惊梦
阿瑛坐在床头愤恨难平，不停地用帕子擦着嘴，祭台上的药师佛像笑得一脸慈祥。 而我则跪在一旁，不敢说话。 等阿瑛胸口起伏，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堪堪平复心情。 她的性子向来最是隐忍不发，可如今，怎么都忍不住了。 “狗东西！你有几个狗脑袋，够朕砍的？！” 我立马伏在地上，把头深深低下，不敢言语。 “你们萧家个个都是该死的无耻之徒！呸！” 这会儿我该演得浑身颤抖，觳觫如犬才对，可我心里彻着一股寒意，连装都不愿意装。 “只是臣一人卑琐，罪孽深重，与萧家何干？” 见上方没有声音，我也不知道自己拿来的意气，起身抬头，跪在她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道： “陛下若还顾念长姐，便治臣一人死罪，与萧家无关。”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那个与我容貌一模一样的死去的白月光。 她恶狠狠地盯着我，厌烦，憎恶，还有眼底藏都藏不住的冲天的恨意。 这些都是我从前，从不会在她眼中看见的东西。 若是年少情深，走到相看两厌，各自欢喜，唯余失望，或许便是这副模样吧。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那冲天的恨意被她从眼睛里硬生生地一点点拉回，再度沉到心潭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的冷漠。 “滚吧。”她轻飘飘地吐出这两个字。 我叩头谢恩，灰溜溜地起身离去。 门口早已聚集了贴身的锦衣卫，大概是阿瑛早先的嘱托，没人敢犯了天子的忌讳，贸然闯入佛堂，所以都聚在门外待命。 我从熟悉的隐蔽小径上来，一路竟互相都未发觉。 我低头弓身，在一众鹰犬般的锐利注视下，如过街老鼠飞速地逃离此地。 估计这些锦衣卫都会被责骂惩戒，他们自然看我如看老鼠。 回到家中之后，我举著不能食，哥哥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萧丛察觉了异样。 “我找锦衣卫的人打听过了，陛下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一如往常。” 我彻底放下筷子，盯着萧丛的脸，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知道这话安慰不了我的。 自从我死遁之后，阿瑛便把萧丛提到了她身边去，长伴君侧，萧丛自然也和我一样对阿瑛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 韬光养晦，隐忍不发，待其发时，如疾风骤雨，摧枯拉巧。一夜风暴过后，大地一片干净，了无痕迹。 “丛儿以为，我自去请罪，如何？” 萧丛点点头，赞同道： “陛下若知是姑母，定然不会再发怒。” 我给自己倒了杯酒压压惊，端起酒杯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 我强忍着后怕寒意，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呛到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 萧丛连忙起身为我拍背，好像她才是个照顾幼孩的长辈一般。 “没事没事。”我缓过劲儿来，摆摆手。 我又给自己斟酒，萧丛默默则在一边守着我。 几杯酒下肚，身体有了暖意，我的思路也逐渐清晰起来。 要我和阿瑛相认，我本心自然是乐意的，无论阿瑛对我是什么态度，我都能欣然接受。 可萧家怎么办？ 萧丛，大哥二哥，还有些萧家的内眷，裴娇娘，以及皇后等一干人等，全部知情。 阿瑛会怎么想？又会如何对待他们？ 是我一意孤行，时间久了，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事牵连甚广。 且不说旁人，就说丛儿，日夜伴在天子身侧，却守着这样的秘密未曾提及半个字。 瞒天过海，欺君罔上，车裂身死不足以抵罪。 原来丛儿为我默默承受了这么多，而我却……这般任性。 明明萧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却还梗着脖子和阿瑛说什么，杀我一人好了。 我那样顶撞了她，阿瑛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丛儿，依你之见，陛下该动怒了的吧。”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几道结痂的血痕，是阿瑛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时留下的。 “应该吧。” “那她为何不杀我？” “大抵舍不得。” 听了萧丛的回答，我低头不语，陷入了沉思。 不对，不对不对。 阿瑛那眼眸里的恨意，不像是一时兴起，也不像是单单对我一个人的。 朕要萧家死！ 这话像是经年累月的怨念和恨意，在失去理智的一瞬间，如脱缰野兽，猛然泄出。 为什么？她为什么那么恨萧家？如果真那么恨萧家又为何一直宠眷着萧家？ 不，不对！她虽然赏赐了萧家很多东西，但是除了丛儿，没有任何一个人得到过她的重用。而二哥萧仲平之所以获得镇北将军的殊荣，无非是她的确需要用人防边。 实际上萧家在北并无过多实权，镇北将军有衔无品，按理说以萧家的兵力和功劳，至少是参将正三品级别的，但却只封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将军名号。 我在边关率军野战，也常常受到掣肘，不然那一战也不至于需要心腹舍命换我一命。 边患暂平，我请旨回朝，但为何把萧家军一起召回来而不是留下驻守？萧家军一回京，第一时间把军队冗编进了神机营，而不再是萧家单独掌控下的军队。 军中人心思定，有了神机营的稳定禁军编制，谁还愿意卖命？ 那她到底是在防着谁？萧家如今的处境，不就等于是在悬崖跳舞，本就待宰，还浑然不知，我还在她的雷区疯狂蹦跶。 想到这一层，我不禁更怕了。 脑壳疼…… 我捂着脑袋，下巴抵在桌子上，快要哭出来了。 “姑母这是……？”萧丛见我忽然这样，有些惊讶。 “呜呜呜丛儿……”我委屈死了，看着萧丛心里既内疚又难受。 “你说我现在再装死，能不能逃过一劫？” “……” “丛儿，丛儿你说啊！”我摇着萧丛的肩膀，泪眼婆娑地逼问。 “……姑母不要太荒谬。” “嘤……”我噘着嘴，委屈得像只落水的小狗。 萧丛如常进了宫中奉差，如此又过了几日，气氛像是平静的水面，没有半点涟漪。 这才是最恐怖的，明明发生了事情，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惶惶不安了几日，我终于勉强想到了解决之策。 按我之前所想，死遁之计本就是为了让阿瑛能够顾念我，爱屋及乌，施恩于萧家，我也好免遭困顿。 所以让阿瑛多多忆起往昔，讨她的欢心，自然就有这种效果了。 于是我去求太后，把我领进宫中。 太后本来无语到完全不想搭理我，但是我说我或许能让阿瑛打开心结，太后默然，长叹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终究点了头。 皇城西苑，豳风亭。 当年豳风亭新建落成，我就是在这儿为先皇献曲《朝天子》，惹了阿瑛的情缘。 “朕政务繁忙，母后今日如何有了雅兴？” 阿瑛看到我侍立在太后身边了，但她全然当我是空气。 “正是你政务繁忙，本宫不得见，才想着母女一道听听戏。” “母后不是一贯不爱听戏？” “顺便瞧瞧几位佳人，有没有合你眼缘的。” 座上几位巧笑嫣然的官家女子，齐齐向女帝行过礼。 “呵……”阿瑛疲惫地闭了下眼，然后说道： “既如此，便免了戏吧。” 听到女帝和太后的对话，一旁的教坊司司正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主管戏曲的乐正满目哀怨地望了一眼她的上司。 “这出戏是教坊司精心筹备的，演的只汤若士的《牡丹亭记·惊梦》一折。” “皇帝连日来案牍劳形，权当放松心情。” “听母后的便是。” 阿瑛这才安于座上，专心听戏。 “铛铛铛……”梆子声起。 亭台一方天地，旦与春香同上，一曲游园惊梦，好生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