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生辰
九月初五,万寿节。 今日是阿瑛的生辰,普天同庆。 阿瑛向来勤政爱民,厉行节俭,但今日朝廷多少铺张些,整个应京城从布衣百姓到官吏朝臣,无比浸yin在热闹非凡的气氛当中。 这段时间我奔波劳碌,为骤然失宠的萧家稳住了阵脚,只今日,得以放松一二。 晚宴后我向宫人递了帖子,想要面贺圣上,有横笛曲进献。 本以为会石沉大海,没想到宫里这就来了人传旨,召我入宫觐见。 “臣萧叔衡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阿瑛喝了不少酒,整个脸蛋红扑扑的,双眼好似含春,薄唇娇艳欲滴,披散着头发,衣衫有些凌乱,上面还有几道酒痕。 好一个美人醉卧! 把我看得乱了阵脚。 “额……陛、陛下……”我以赤罗朝服的大袖掩面,非礼勿视。 “过来。” 我有些犹疑,担心她对我非打即骂,但是又不敢怠慢,上前几步。 “近一点。” 我又迈开步子,往前挪了几步。 “呼……”她似乎有点不耐烦了,甩开衣襟,仰卧在榻上,手拍了拍榻沿。 我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扭扭捏捏地挨着榻沿坐下。 上一次差点被杖毙,上上次被她一脚踹伤了小腹,我实在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给我来上个什么非死即伤的袭击。 她一抬手,我吓得连忙作势要走,她有些无语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撑在床榻上,坐起身,靠在了榻头。 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发毛。 阿瑛的眉头越皱越深,盯着我的眼神也愈发不友善,我一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不是有曲子吹给朕听吗?吹啊!” “额,是、是。”我慌忙从怀里掏出篠笛。 一个没留神,手没抓稳飞到了阿瑛腿边,好在只是轻轻碰到了她,但她的眼神仍然一副想杀了我的样子。 我狼狈地捡起掉落的篠笛,靠在唇边。 我不知怎么了,抖得厉害,根本稳不住气息。 几个音下来,就没几个准的,甚至有个音还劈了,真的是尴尬至极。 与其这样吹下去,还不如先停下来。 我轻轻放下笛子,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哼,这就是你要献给朕的曲子?”阿瑛冷哼一声,杀气凛然。 我感觉我的头顶上一个个红色的大大的危字。 “陛下,臣惊惧难抑,可否容臣片刻?” “呵……”阿瑛呵出一口酒气,袖子一挥,让从旁服侍的宫女递来一壶御酒。 从金酒壶中倒出琼浆玉液,清澈的酒液盛在白玉碗中,通体羊脂白的碗壁透着晶莹的酒光。 阿瑛抿着薄唇,自顾自地饮起了酒,我也稍稍安下心,调整状态。 苦竹轻置唇上,一曲悠扬的乐曲逐渐声起,指头翻飞,呼吸吐纳。 我奏请时提到了吹的是《朝天子》一曲,所以阿瑛并没有多奇怪。 我最喜欢唱的曲子,便是这首《朝天子》。 龙阳子冷谦所作之曲,有古乐之风,配合首辅大学士夏言所作的曲词,高古有致,甚是妙合。 笛子虽然吹奏不出词,却也算返璞归真,专注于乐声,而且多加些装饰音,亦别有一番韵味。 阿瑛通晓音律,想必能听得出其中的奥妙,别开生面,耳目一新。 一曲终了,演奏还算不错,中规中矩,至少没再出错。 我欣慰地看着阿瑛,她正含着酒碗的沿儿,神情淡漠地瞧着我。 手中的竹笛缓缓垂下,我和她四目相对,爱慕之意自我的心底绽开,绵绵不绝。 她端着酒碗,笑了笑。 “仰慕朕?” 我羞赧地低下了头。 恐怕她这些年,在旁人眼中,见到过不少对她的仰慕之意,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默默地将手中的篠笛放回怀中,不再言语。 她伸过手来,一双养尊处优的玉手,抚上夹杂着些许白发的青丝,为我摘下梁冠。 然后随手一丢,梁冠像是脑袋一样,被她轻轻抛到地上,滚了几圈。 人中有些发痒,是阿瑛的指尖触在我那里的肌肤上摩擦。 “你倒是跟你jiejie一个脾气,死倔,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很倔吗?我对此倒是没有知觉。 “臣初出乡野,让陛下笑话了,如今臣受了调教,不会再这样了。” 我想起一开始时,用乡野之人的口吻和她争论抗辩,不愿剃须,想想就觉得羞耻。 “若要讨得朕的欢心,这点调教可是不够的。” “要朕亲手调教才行。” 她的话臊得我面红耳赤,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 “你听话吗?” “臣……听话。”我埋头说道。 “嗯,乖就好,朕喜欢乖的。”她边说边拍拍我的脸蛋,越拍越用力。 阿瑛的手覆上我的脸颊,我以为她要抚摸,结果却是掐了我柔嫩的脸颊,用力往外扯了几下。 她手劲儿大得很,让我一阵吃痛。 好不容易等她松开手,我连忙捂着脸揉搓。 “养得不错,还有几颗?” 几颗?我一下子想到了,忙答道: “回禀陛下,还剩四颗。” “嗯。”她简单嗯了一声,一手端着酒碗,手在我脸上到处摸。 一会儿捏一捏脸蛋和耳朵,一会儿摸一摸鼻梁和眉骨,一会儿揉一揉皮肤和嘴唇,就像对待一个牲口一样。 “比起你阿姐,还是差远了。”她不再看我,兀自仰头饮了一杯,放下时宫女又为她斟满。 也不知道阿瑛心中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样?她未免也美化太多了。 不过这九转妙相丸着实好。原本我在边关风刀霜剑之下,尘土满面,皮肤变得粗糙了许多,两鬓也添了些白发。 如今容颜逐渐复春,最关键的是我本来闭了三年经,这个月初也神奇地恢复了。 心里着实感激,于是我从鹊枝手上接过酒壶,满心欢喜地瞧她。 她盯着我,算是默许了我为她斟酒,于是清澈的酒液缓缓流淌,暧昧在一方绣榻上氤氲蔓延。 “经历了这么多事儿,你不怕朕吗?” 老实说,以前是装的,现在是真怕了。 “求陛下垂怜。”我略缩着肩膀,低下头抱着酒壶,咬了咬唇。 “能常伴君侧,供君王排解忧愁,也算是了了阿姐的一桩心愿。”我拐着弯向阿瑛诉说着心里话。 “哼……”她冷哼一声,仰头满饮一杯,把玉碗交给旁边的宫女,挥挥手,打发走其他人。 “当年你jiejie也如你这般乖巧听话。” “可谁又知笑面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颗心呢?” 我愣愣地望着她,她冷淡地说出这话,一时竟不知是对我这个幼弟,还是对那个逝去的故人。 她似乎醉了,身躯摇摇晃晃,眼睛失去焦点,缓了好一会儿。 还未及反应,她便熏着满身酒气,慢慢凑近我,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从那双迷离湿润的眼眸中,我仿佛又看见了从前那个总爱贴着我不肯放手的锦衣少女。 “蘅jiejie……”她的嗓音喑哑,被酒带走了喉头的大部分水分,干涩,哽咽。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对不对?” 我本想马上矢口否认,可是见她脸上划过一滴清泪,我张张口,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她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慢慢摸到我的背上,勾着我的后颈。 呼出的浓烈酒气,还混着她身上温热的体香,让我都不由醉了。 “你从来都只会奉承我。” “哪怕在床上,赤裸相对,也从来没有过一句情话,有的只是些场面话。” 是这样吗?可是我又怎敢贸然放肆,完全抛却宫廷里的礼仪规矩。 “欺骗,隐瞒,利用……向来都是蘅jiejie对付我的拿手好戏。” “阿瑛,我……”我嗫嚅着,她忽然双手捧起我的脸。 “若你还在人世,恐怕也会把你弟弟亲手送到我的床榻上吧?” “让我怀上你们萧家的子嗣,生一个皇嗣好继承大统。” 我沉默了……她好像比我想象中,还要了解我自己。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可是在我死遁之后,我想了。 可我只是不想大齐的江山后继无人,不想她从皇室亲族中选一个旁人的孩子,绝了亲生子女的缘分,不想她因为我,被后世子孙戳着她的脊梁骨……笑她荒唐。 阿瑛两手猛地用力扯着我的脸蛋,泄愤般地往两边扯动,我痛得眼泪直掉。 她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嗓子哑得失音,冲我一字一句地咆哮道: “你就只会和我说,萧家,萧家,萧家!” 继而她放过我的脸蛋,松开后槽牙,揪住我的耳朵从心底里刨出深埋已久的质问: “萧家就那么重要吗?比我重要得多,是吗?” “不、不是……”我用力地摇着头,连带着耳朵扭得生疼。 热泪一同沾湿我俩的衣襟,泪水流到嘴巴里,苦不堪言。 我从来没有见过阿瑛如此癫狂的模样,难道说,是我把她逼成这样的吗? 阿瑛也满面泪流,披散的头发凌乱不堪,黏在她娇嫩的脸蛋上,我情不自禁地伸手为她拨过碎发,别在她耳后。 她也被自己刚刚的激动搞得力竭,稍稍缓歇了一下,显得格外的颓唐,格外的寂寥。 接着又是回忆涌上心头,愤恨难平地娓娓道来: “九月初五,是我的生辰,你每次都会送很贵重的礼物给我,什么社稷江山图,圣母神子像,万寿图,玉如意……” “你每次都会兴奋地和我说什么,我生在九月初五,是九五之尊,是真命天子,说到我耳朵起茧,你都乐此不疲。” “我从来都没有那么痛恨过,自己生在了九月初五!” 我愣了神,恍恍惚惚,头脑里那梦幻般的旧日情爱,如水滴般晶莹剔透,却被浓黑的墨一点点污染。 阿瑛的眼睛红得泣血,她瞧着我,瞧着那位让她伤透了心的蘅jiejie,无比哀怨地喃喃道: “我就只是想吃一碗,你每年都会给萧丛亲手做的长寿面,怎么就那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