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经典小说 - 东山客27号【前男友为何变态1V1】在线阅读 - 第七章 明星(已修)

第七章 明星(已修)

    

第七章 明星(已修)



    第七章   明星

    舒澄澄难得地有一点懊丧。她也许不该喝酒,也可能喝了酒就不该回东山客,更多的是不该爬上霍止的沙发。

    第二天,大家做完汇报,李箬衡把舒澄澄叫回来,“影立那边怎么回事?”

    “厉总露面帮了忙,付总就没再提价格的事。”

    李箬衡想了想,“他有这么好人?不会是想靠我们跟东仕拉上线吧。”

    付宁姿态虽低,却还在拖着不签合同,整个状态透着诡异,舒澄澄边说边揉太阳xue,“谁知道呢。”

    李箬衡也听说昨天他们喝了两摊,看她脸色不好,“你下班吧,回家休息好再说。”

    他不是个菩萨老板,不会随便让谁提前下班。舒澄澄是他学妹,但千秋最开始是她先牵头成立的,她不爱做管理,只喜欢画图开会、找茬摸鱼,但不妨碍她依然是最重要的同僚。

    舒澄澄做完效果图才下班,时间又是深夜。

    她在出租车上打开朋友圈,给发美好夜生活的同事一一点赞,然后发去私信,“明天交活,不要忘了。”

    她有这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爱好,自己不痛快,也要给别人添点堵。

    年资浅一些的同事也许还能被她吓到,但老同事熟知她的毛病,除了老实的老刘回了个“好的”,其他人都简要回复她:“别狗叫,屏蔽了。”

    车到东山客,她走进家门,从冰箱里拿出剩外卖,由于很饿,就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边吃。

    楼梯上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是霍止下楼来,他明显没想到大半夜会有人悄没声地站在这吃饭,有些惊讶。

    舒澄澄也挺意外,咽下乌冬面,看看表,“你不用睡觉的吗?”

    霍止常常睡得很晚,她早就发现了。此刻已经快要凌晨一点,霍止显然还在书房耗着,没打算睡觉。

    舒澄澄自认挺勤奋,但面对霍止这类吸血鬼选手,她从基因层面感到望尘莫及。

    霍止“嗯”了声,擦过她的肩,走进厨房接水。

    舒澄澄接着吃,手机又亮起来,是影立那位女副总问候她:“舒老师这么晚才下班?辛苦了,合同的事考虑得怎么样?有问题的话尽管跟我说。”

    这问得有些没头没脑,舒澄澄四处翻翻,才发现自己刚才批量社交时也给女副总发的图点了个赞。

    大约因为东仕实在是个香饽饽,自从昨晚厉而川出面解了围,今天影立对千秋的态度变得十分不错,女副总更是亲自拉群陪着聊合同条款,现在干脆明目张胆地巴结起了舒澄澄。

    李箬衡猜他们是想勾搭到厉而川这位背靠霍家、有点难搞的执行总裁,但要是真想勾搭,就该麻利把合同签了,这么热情洋溢地拖着,舒澄澄只能猜是付宁想让她主动引见厉而川。

    舒澄澄自认跟厉而川不熟,不想做这个人情,所以付宁不明说,她也不提,摆烂拖延道:“合同我不大懂,明天我问问。”

    她说不懂合同是纯属扯淡,但女副总很乖巧,“那你早点休息。”

    舒澄澄对着手机屏幕吃面,咸鲜的汤汁溅到上颚那里被铅笔刮破皮的地方,有点龇牙咧嘴。

    霍止接完了水,抬步走出厨房,经过储物柜时顺路折腰翻找药物,拿出盒口腔溃疡药,扔到她面前的台子上。

    舒澄澄吃完面,拿起药盒上楼。书房门开着,霍止在屏幕前用功,正喝水吞药片,估计是维生素之类的东西。

    她拿药盒磕磕门,“多谢。”

    霍止盯着屏幕,说:“不谢。”

    客客气气的,舒澄澄觉得这样就很好。

    次日,东山地貌模型做好了,摆在东仕的项目作战室里,舒澄澄撑在桌边看,目光沿着舒缓的山道向上,仿佛能看到逶迤开来的绿荫,有青草气味的风扑面而来。

    不得不承认,东山是个很美的地方,能在这样的地方盖房子,是件幸运的事。

    然而她面对美景,满怀龌龊的心思,只想要钱,东仕的钱,影立的钱,她全都要。

    等到艾远来,她伸出手,“今晚博物馆新馆开幕,你有邀请函吧?”

    江城博物馆新馆是东仕做的,艾远的确有邀请函,找出来给她,“你要这个干什么?”

    舒澄澄笑说:“曲线救国。”

    看样子付宁只会给她软钉子吃,这么耗来耗去,他们整个项目组都要被耗出肝硬化。不过,虽然付宁不把新园区的进度当回事,影立的老总却很想换风水,想必很乐意替她催一催付宁,她也很乐意去提醒提醒老总。

    舒澄澄开完会,准时前往开幕晚宴。

    博物馆新馆是座水泥建筑,材质虽然沉重,观感却纤薄轻盈,外壳如同一缕飘旋的弧状云,她看到的第一眼,就猜到是谁的手笔。

    翻开新馆建筑介绍册,建筑设计师那里赫然写着“霍止”。

    这项目历时近两年,虽然规划方有意低调保密,但舒澄澄不该没听说过,仔细回想,似乎信息披露那阵子她在出差,没太关心本地的新闻,而时下这类模仿霍止风格的建筑多如牛毛,她虽然路过过几次,但也没注意。

    既然做了设计,设计师本人就没有不来现场的道理,何况这是东仕的项目,可见霍止早就有要来东仕的准备。傻子才会信他单纯是为了报复她才来的江城。

    门前林木掩映,其中藏着间咖啡馆,舒澄澄守株待兔。

    影立老总叫温嘉瑞,受邀参加开幕晚宴,人是来了,但左右簇拥着保镖秘书助理,匆匆拍了纪念照,立刻被卷进门去。

    舒澄澄不急,要了块蛋糕,边吃边等,五分钟后等来了厉而川。

    厉而川径直走进大门,却去而复返,从门口探出个头,“舒澄澄,你也来参观?怎么不进来?”

    她扬起笑,“厉总,我在感受您的人文气息。”

    霍止的作品是造物主式的目下无人,要用户迎合他,而非他服务用户,但厉而川是坚定的享乐主义者,这咖啡馆的确是他提议建的,原本霍止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并不打算真在图纸上加个咖啡馆,但毕竟霍止人不在江城,项目组经不住厉而川软磨硬泡,最后还是建了。

    厉而川没想到舒澄澄眼光这么毒,一眼就看出咖啡馆是他的手笔,她的马屁也拍得他很窝心,于是笑道:“你这嘴不错,能不能来东仕开个培训班?我每天都得听听马屁才能起床。”

    她笑眯眯说:“没问题。”

    厉而川走过来,插着兜跟她参观咖啡馆,影立老总温嘉瑞在里面听说他来了,也跟着出来套近乎,厉而川顺口介绍:“这是千秋的舒澄澄,你认识吧。”

    温嘉瑞身后跟着付宁,付宁提醒了几句,温嘉瑞想起来了,朝她皱皱眉,“哦,我看过千秋的方案。”

    舒澄澄打听过,温嘉瑞对千秋的方案很满意,但看眼下的样子,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正疑惑,有人朝付宁打招呼:“付总,又见面了。”

    舒澄澄听到这个声音,所有表情管理能力都不好使了,脸立刻一黑——她不喜欢来这种场合,就是因为不喜欢碰到谭尊,没想到冤家路窄,门都没进就碰到了。

    谭尊看见舒澄澄,十分意外,“小师妹今天有空来活动了?”

    厉而川没想到江城这么小,“师妹?”

    谭尊想起厉总也只见过自己一次,介绍道:“厉总,舒老师是我父亲的学生。”

    谭俊铭是舒澄澄大学时的导师,在江城建筑界很有威望,谭尊是她的同门师兄,然而舒澄澄严重缺乏尊师重道的素质,在谭俊铭挂职的设计院实习了两年,很轻易地跟谭俊铭父子闹掰了,还拉了李箬衡下水。

    没有任何建筑设计院要她和李箬衡,所以才有了千秋。

    千秋做得很好,从家装起步,渐渐做起室内景观结构等等,但谭尊开的知潭建筑事务所更大,在东仕项目初期比稿时千秋的对手就是知潭,当时李箬衡和舒澄澄都准备好了输,意外的是千秋竟然赢了。

    谭俊铭谭尊讨厌她阴魂不散,竟然从他们嘴里叼走了霍止的项目,巧的是付宁也讨厌她不肯让价回扣,一来二去,两方竟然搭上了关系,堪比干柴碰上烈火,看来付宁是想把千秋踢掉,改用知潭,这么拖着合同,多半是正在温嘉瑞那里诽谤千秋,比如说千秋漫天要价延误工期之类的,想等温嘉瑞发火,亲自把千秋开掉,难怪温嘉瑞今天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

    一行人簇拥着厉而川进去参观,舒澄澄站在原地想明白这么一圈破事,坐下来要了杯咖啡,有些气急败坏。

    霍止下了车,一眼就看到深绿竹林里一簇火似的红裙子。

    舒澄澄腰细肤白,穿红色很合衬,但由于神情充满图谋受挫的不快,她此刻活像个阎王,这一身裙子丝毫不显得艳情。

    他签完名,停在桌前,开口问:“需要帮忙?”

    她正不高兴,没心情跟他吵架,端着咖啡大口喝,一面挥挥手示意他走,又拢火点烟。

    舒澄澄惯常吊儿郎当,天塌了都一脸从容,很少不爽成这样,霍止有些好奇,但厉而川再次探出头,“霍止?快来,陪我采访,哥哥需要你。”

    舒澄澄还没听过有人把霍止当弟弟管,觉得新鲜又好玩,笑着吐烟圈,“不用了,弟弟,快去吧。”

    霍止不爱理她了,终于走了,舒澄澄笑不出来了,一口气抽光半支烟。

    今天的状况完全在预料之外,她以为付宁只是想诈骗,没想到他是在搞抢劫。项目组给付宁做过的图摞起来已经比付宁本人还高了,付宁却跟她玩这套。

    付宁把她算计了个底掉,她要是还去争,那未免太丢人了。她喝完咖啡抽完烟,坐上出租车,打算回家。

    车子驶离博物馆,绕了一周,司机问:“小姐,你还没说去哪。”

    舒澄澄放下了车窗,在出神地看这座浓云一样欲飞欲卷的建筑。

    千秋和她都还没有机会做这么漂亮的东西。

    那丢人就丢人吧。

    司机又问了一遍,她回过神,说:“开回去。”

    拿出邀请函走进会场,有东仕的人向她打招呼,她直接问:“霍止在哪里?”

    对方看她气势汹汹,以为她是来找霍止干仗,愣愣指路。

    舒澄澄跟着指引走上二楼,霍止正在展柜前端详一把吴越剑,抱着手臂,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着下颌,单是个侧影,就俊秀得一目了然。

    舒澄澄向霍止走去,霍止像背后长了眼,头都没回,“我跟温嘉瑞不熟。”

    舒澄澄跟他一起阅读那把剑下的文字说明,“让我见他一面就好,你不是要帮我吗?”

    “你不是不用吗?”

    她弯腰看展柜里的剑,想了想,“那我去睡厉而川好了。”

    她这句话把霍止说笑了,“他?你睡不到。”

    舒澄澄不清楚他们的关系,好奇道:“怎么,他知道我在给你当狗啊?你连这个都跟老板说?”

    霍止摇头,“不,他最讨厌马屁精。”

    这倒没想到,舒澄澄还以为厉而川很喜欢她拍马屁。

    她想了想,“那我去睡温嘉瑞。”

    “……”霍止默了几秒,脸上一点情绪都没有,也没拦她,“他在四楼,七点结束采访。”

    舒澄澄火气正旺,看看表,二话不说,起身就走,进了电梯,看到霍止正向她望来,身形比青松翠柏笔直,令人妒忌。

    她按了四楼,电梯门缓缓关上,稳步上升。

    舒澄澄倒不觉得自己真要睡温嘉瑞,事实上,除了刚和霍止见面的时候她太想赢过知潭,一时间鬼迷了心窍,其他时候还真没睡过不想睡的人,但这次付宁和谭俊铭摆明了是给她挖坑,她真气得上头,既然今天温嘉瑞在这,她总要做点什么。

    走出电梯,她找到个工作人员,“温总的采访在哪?”

    对方有点迷茫,“采访?这层是剧场,还没开放,温总应该是去B座的晚宴了吧。”

    霍止骗人。舒澄澄转身就走回电梯,电梯门快要合上,又猛地弹开。

    霍止站在门外,按着开门键,“……出来。”

    舒澄澄按关门键,“温总在B座,我要去B座。”

    霍止又按开门,脸色很不好看,重复一遍:“你,出来。”

    舒澄澄挑起眉,“怎么,你不是不帮吗?你不帮我,我还不能去找温嘉瑞帮?松开,不要耽误我巴结老总。”

    霍止有洁癖,她挑衅的意味很明显,霍止竟然没被刺激到,对视几秒,他松开了手。

    这下反而是舒澄澄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本来也没打算真去找温嘉瑞啊。

    电梯门要合上,舒澄澄本能地扣住门,霍止在门外抱臂静静看着她。

    金属门挣扎了几次,霍止终于开口问:“我很好利用,是不是?”

    他不吝啬帮个小忙,但她不想要就摆手让他走,想要就返回来找他,他变了主意,她就搬出个不相干的人激他。

    八年没见舒澄澄,他差点忘了她一向很会玩这种把戏。

    舒澄澄一愣。霍止站在那,外面灯光暖融融的,照得他那张脸毫无情绪,但没来由地透着一股难过,她肚子里旺盛的火就像被一桶冰兜头浇灭了,陡然冷静下来,嗓子眼发紧。

    她半天才说:“……我,我今天有点着急。”

    霍止垂下眼,拿出一张晚宴邀请函,放在电梯门外的花盆上,“够了吗?”

    她点点头,“够了。”

    霍止转身走了,舒澄澄松开手,让电梯门关上,在里面安安静静发了一会呆,有点懊恼。

    她不择手段惯了,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该再这么对霍止。

    最后她还是离开电梯,拿上那张邀请函,走过廊桥去晚宴。

    晚宴是在露天花园上,霍止和厉而川的座位挨着,厉而川正跟女秘书聊得火热,霍止低头垂眸翻手册,背对着门,只留出个笔直瘦削的背影。

    舒澄澄从他身后绕过去,打量一圈,温嘉瑞还没来,她只找到温嘉瑞的座位,坐他邻座的倒是个舒澄澄见过几次面的作家。

    只要认识就好办,舒澄澄三言两语把对方忽悠去了霍止给她的座位,自己在他的座位上坐下,三分钟后,付宁跟着温嘉瑞出现,见到她,两人都是一愣,没想出她是怎么混进来的。

    舒澄澄强行打起精神来,打了招呼,又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接着解释:“不好意思,温总,我那边冷气开得太大,想换个座位。”

    温嘉瑞不满的是拖合同拖工期的千秋,倒不讨厌舒澄澄本人,何况舒澄澄今天十分惹眼,这么坐在他身边,感觉怪有面子,让他凭空年轻了十岁,于是指挥付宁道:“愣着干什么?倒酒啊。”

    付宁看穿舒澄澄一定来者不善,黑着脸给她倒酒,紧接着就打算给谭尊报信。

    舒澄澄装看不见付宁急匆匆拿外套找手机,笑吟吟跟温嘉瑞聊起来,倒是温嘉瑞察觉到付宁乱得一塌糊涂,感到丢人,问道:“你找什么?”

    付宁说:“我手机好像丢了,温总,我去找找。”

    温嘉瑞点头,付宁站起来快步走出去。

    舒澄澄跟温嘉瑞聊着天,在椅子上欠了一下身,把刚才从付宁外套里摸出来的手机丢到桌布下,一脚踢开。

    正巧侍者上菜,她自然而然替温嘉瑞切好牛排,“温总,这个大小还可以?”

    温嘉瑞从付宁那里久闻千秋的女负责人傲慢难搞没礼貌,没想到她其实还不错,不免夸赞几句,舒澄澄笑着问:“那温总以为我是什么人呢?领导夹菜我转桌,领导唱k我切歌,领导喝水我刹车?”

    温嘉瑞哈哈大笑,舒澄澄终于把他逗高兴了,心里觉得很费劲,喝了口酒。

    桌子那边的霍止在听厉而川说话,察觉到这边的热闹,他扫了过来,见她又在陪笑,他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活像看见一捧空气。舒澄澄觉得自己像又被骂了,而且也不冤枉。

    温嘉瑞笑完了,舒澄澄又接着说:“我以前确实是那种人,没少被领导批评。”

    温嘉瑞自然而然联想到她之前被谭俊铭踢出设计院的传闻,也自然而然地想到她也许当时只是年纪太小不懂事,饶有兴致地问:“那现在怎么懂事了?”

    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开了小公司,自己赚钱自己花,才知道有人点拨的可贵,像这次影立的园区,来之前李箬衡还在跟我说,我们在这项目上跟温总付总学到了太多东西,哪怕不赚钱也要做好,降一些价格是没问题的。”

    她说到正题,温嘉瑞没搭话,但看样子,他是头一次知道付宁压价压得这么凶。

    舒澄澄替他倒酒,“我们连材料都跟供应商下好订单了,包括您说有意思的那块石头,我也拍下来了,就在仓库里,只等工作证就能进场,温总。”

    她不把温嘉瑞当傻子,温嘉瑞也不能装傻,何况付宁野心外露,平时搞一点小把戏也就算了,在园区的事上也来这套,俨然是把他当猴耍。

    等付宁找了一圈,无果而归,温嘉瑞示意他附耳过来,“千秋跟你谈什么条件了,让你连合同都不肯签?”

    付宁的脸瞬间煞白,同时一脚踩上硬物,发现正是自己的手机,再看到舒澄澄在喝红酒,一副热闹都懒得看的样子,猜出这全是舒澄澄的圈套,当即也不好再辩解什么,先服软认错,希望动之以情。

    但温嘉瑞心意已决——当时他请香港师父看了风水,师傅建议他在园区里放块石头,千秋完全懂他的意思,鞍前马后地给他看了块绝好的石头,他也是真心想快点开园,不想等新事务所进来从头开始。

    事办完了,温嘉瑞松了口,舒澄澄也就懒得再应酬,离开露台,站在走廊里,抱着手机打车。

    晚高峰时间,车子很抢手,她思忖着要不要加钱。

    有人快步流星走来,把她往没人的拐角里一推,舒澄澄后背撞上墙,手机也摔到地上。

    付宁满脸怒色,低声骂道:“你别给脸不要脸。”

    舒澄澄揉了下肩,笑眯眯的,“哟,付总现在说话能超过三个字了?”

    付宁刚才在温嘉瑞面前满口“是是是”、“我不对”,被她这么一说,当即脸气得更黑,一把搡到她脖子上,扬手就要扇她。

    舒澄澄后背撞上墙,但反应很快,他一耳光刚擦到她耳朵上,舒澄澄已经一脚踹在他两腿中间。

    她的鞋子又尖又硬,这么一脚踹下去,痛感超凡脱俗,付宁几乎是滚到了墙角,捂着肚子满脸冷汗,“cao,你别招惹我,有你后悔的。”

    “付总,我没招惹你,你不也没高抬贵手吗?”

    舒澄澄拿鞋尖轻轻踢了踢他的啤酒肚,“别说这单子了,我现在洗澡还要把腰洗三遍呢。”

    付宁蹲在那嘶声骂街,舒澄澄手机上响起通知,是终于排到了车。她捡起手机,检查着裂痕走出拐角,没想到一头撞上一个人的胸口。

    她被撞得头痛,并且被人全程旁观了暴力行为,当下愣住了。

    厉而川却像比她还惊恐,后退一步,就像个捧心西子似的,小声说:“你、你怎么这么凶啊?!”

    舒澄澄也真有点不知所措,心虚地乍着手,眼巴巴望着他,“你、你不会报警吧?”

    付宁大概快缓过来了,厉而川一拨她的肩膀,跟她一起走下楼,“不报。我路过,听到他为难你,本来还想帮帮你来着,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厉而川刚才在宴会上对霍止喋喋不休,现在路见不平还想拔刀相助,舒澄澄还没见过这么活泼热心的总裁,一时间想笑,一转念,又想到现在没有厉而川叨叨,那宴会上大概没人敢搭理霍止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无聊。

    她心里乱想,嘴上瞎问:“您要走了?”

    厉而川晃晃手机,“我走不了,但家里有位老爷子午睡起了,我得跟他打个电话,晨昏定省。”

    他显然跟霍止沾亲带故,老爷子也许也是霍止的长辈,但舒澄澄没有打听老爷子是哪位,低着头下楼。

    她今天这身红裙子廓形硬挺,直筒裙摆有棱有角,利落地露着整条小腿,厉而川原本觉得这裙子太硬,跟她这张脸有些违和,现在看了舒澄澄打人,才发觉这裙子算是穿对了,裙脚再窄一寸都踢不出这效果。

    这人又生又野,配上这张欺骗性极强的脸,不得不承认,她十分可爱。

    厉而川现在完全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被女人骗了,并且他突然想起来个骗过人的狠角色。

    “听口音,你不是江城人吧?”

    她说:“我是苏镇人。”

    他思索着“哦”了一声,有些遗憾,“我还以为你会更南方一点,南到榕城那种,榕城姑娘脾气大。”

    榕城姑娘是出了名的温柔贤惠,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总结出的论断,没准是在榕城姑娘身上栽过跟头。舒澄澄没接这个话题。

    到博物馆外,厉而川在那间熄了灯的竹林咖啡馆里找个桌子翘起腿,拨着电话冲她摆手,“回见。”

    他声线带点微醺的意思,明亮且带着笑音,是个擅长让旁人轻松的总裁。

    舒澄澄走到路边等车,夜风吹乱头发,她理到耳后,手碰到耳朵,才发现丢了一只耳钉,于是原路找回去,在付宁差点扇她耳光的拐角找到,重新下楼去。

    厉而川已经拨通了电话,正跟那边的人说说笑笑,她无意偷听,正想走开,却听到熟悉的名字灌入耳朵。

    “……小止?安定我都找人给他开了,睡眠应该还行。”

    她想起霍止凌晨一两点在书房看书,不困不骄不躁。以及某次江城暴雨刮坏了窗户,她半夜发消息,他也还没睡。

    原来霍止半夜吞药片,是在吃安定。

    “您怎么还记得他跟樱姨吵架的事?我被人打也没见您记得啊。……那都是八年前了,一朵干花而已,早就过去了,当时他青春期呢,父母去世了,又刚失恋,有点脾气也正常。”

    “……好好,我知道,他从小没发过脾气,他当时也不是有点脾气,我都记得。我看着他,不会再让他碰上那种姑娘,您放心。”

    网约车司机到了附近,给舒澄澄打来电话,好在她的手机静音,只有屏幕一明一暗地闪烁。

    她坐上车,打开车窗,吹了一路夜风,依然烦躁。

    车开到东山客,她说:“再往上开一截,我走一走。”

    舒澄澄在山顶下车,俯瞰半明半暗的江城,明的是满城高楼灯火,暗的是将在山形之间拔地而起的建筑,那座博物馆新馆亮着微黄的灯,形态半卷半舒。

    她想过霍止离开榕城之后的生活。至少想到过几次。

    他富有优渥,前途坚不可摧,应该过得浩瀚光明。

    但她又想起他建筑的标志性风格,那些水泥筋骨里都透着向上飞逐的欲念,欲念强烈到令人心中幻生出某种针扎般的不适和恐慌,常有人分析那是挑战边界还是想象死亡,也许两者都有。

    还有他词典上的“霍止”两个字。那本词典很旧了,上面也没有他能学到的新知识,但他一直带在身边,以及霍川樱的教养关心透着控制欲,霍止跟她不亲密,这些全都rou眼可见。

    可是她今天才第一次认真去想,原来那是失眠、原来那不是他mama。

    对于霍止,她一直不求甚解、只看皮毛。

    他的建筑里那些比刀切骨髓还疼的东西,都不是空xue来风。

    舒澄澄慢慢下山,山道有点陡,她脱掉高跟鞋,低着头走,到东山客门前时,前方有车灯扫来,她让到一边,让对方先过。

    没想到这就是霍止的车。他下车进门,打开灯,“不要半夜走山道。”

    按舒澄澄的习性,此时该笑眯眯反问“怎么,你怕我流氓别人吗”,然后就坡下驴把今晚的不愉快揭过去,但她没搭腔,跟在他身后进了门,就要上楼。

    霍止一眼看出她背后肩胛骨上有块擦伤,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拨回来,又看见她的脖子和耳朵,皱起眉,“你干什么去了?”

    舒澄澄如梦方醒,半天才想起刚才付宁的事,摸了下耳朵,看看自己指头上半干的血痂,慢慢说:“没。没干什么。”

    她看起来不是没干什么的样子,霍止把她推进浴室,用热水打湿毛巾,让她敷着淤青的脖子。

    舒澄澄在浴缸边坐着,霍止拿沾了药水的棉签擦掉她背上的灰土,又擦掉她耳垂上的血迹。

    她始终没出声,紧紧捂着脖子上的毛巾。

    舒澄澄今晚很不对劲,这几道伤也很邪门,他下手再狠,也没弄出过这种痕迹。

    把药瓶子往洗手台上面一掼,他问:“谁干的?”

    她仰起头,安安静静看了他半晌,忽然对他说:“……对不起。”

    她说得很轻松,是她一贯的漫不经心的语调,但神情却不那么刀枪不入,漏出一丝认真,认真到霍止立刻明白她指的不只是今天这场不愉快,以及那个苏黎世的春天立刻从他脑细胞中漫溢而出。

    那年他从榕城回到霍家,照例先去看望祖父。

    小姑霍山柳正在露台上陪祖父下围棋,见到他,她竟然很开心,“你回来了?”

    霍止有十年没怎么见过她笑,当时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这是从前的霍山柳。

    紧接着,霍山柳幸灾乐祸地问:“听说你在榕城过得很好啊,又是教室,又是女同学,又是被人当枪,真是精彩的十八岁。”

    祖父霍廷喝止她:“山柳,慎言。”

    霍山柳自恃是个精神病,偶尔允许自己发疯,对父亲的话置若罔闻,笑着对霍止说:“谁干的?真好,就应该这样,你本来就不应该期待。我说过了,没有人会爱你,小止你不配的。”

    霍廷不爱听人提起那件事,变了脸色,推翻棋局,“哗啦”一声巨响。

    霍山柳也不害怕,转开轮椅,躲开满地迸溅的棋子,哼着歌离开房间,去大厅擦掉全家福照片上的几粒灰尘,照片上有一些人已经死了多年,银发的老夫人、霍止的父母、她的丈夫和小女儿。

    他回房间时经过大厅,霍山柳叫住他:“你是不是想忘掉?我还活着,不会让你忘的,小止,这才十年,你慢慢熬吧。”

    霍山柳说得没错,才过了十年,他梦到他们的次数已经显著减少,并且有时都不需要吃安定。

    那时只有在舒澄澄面前他才是个不错的人,让他有种错觉,好像他可以活得正常,盼着放学约会、给喜欢的女孩带早餐、生病时用自己的方式跟她撒娇。

    她是根浮木,侥幸被他抓到,后来又丢了。

    舒澄澄成功地替霍山柳完成了心愿,霍止的状态一落千丈,整个人透着阴郁的封闭感。

    霍家需要的是个可以延续荣耀的明星,恰巧想象和创造一直是霍止擅长的事,但那段时间他对房子失去了兴趣,笔尖落在纸上,只会想起父亲霍川杨。

    这条稳扎稳打当明星的路,年轻的霍川杨也走过一遍,现在霍止原路复刻,走得日进千里,甚至更加卓越,被人推崇备至。

    他得到的名利、吹捧、光环,对逝者而言似乎都有些讥讽。

    存稿倒是还有很多,足够应付一段日子,可是到了比赛现场,他一笔都不想画下,闪光灯对着他面前的白纸疯狂拍摄,似乎他的挫败比成功更有看头,他坐在那里,享受够这种挫败,才搁下笔离开。

    厉而川那天正巧在,顺路带meimei来看他比赛,以为他是心情不好,不放心他一个人走,“你去哪?我陪你去。”

    霍止辈分小,谁在他面前都是长辈,霍止也从来不拒绝这种密不透风的管束,并不在意他们跟着,径直去赛车场。

    霍止车开得很凶,几乎带着点自毁式的血气,马力加到最满,然后他闭上眼睛,让前方未知的弯道替他泵起肾上腺素。

    心跳疾速攀升,旷日持久压迫神经的尖锐耳鸣陡然消散,耳廓内逐渐只剩下呼啸的风。

    厉而川在赛道外心提到嗓子眼,几乎下意识地以为霍止在闹自杀,飞快地翻过围栏喊他,“小止!停车!”

    霍止没搭理,在保险杠即将擦出火星的前一刻猛打转向,精准地只撞碎车尾,气囊撞得胸骨剧痛。他推开门,腿还夹在车里,于是只拖出上半身,胡乱仰躺上赛道,让烈风吹乱头发。

    厉而川这才发现,其实霍止心情非常好,是在庆祝自己输掉那场比赛。

    霍止听从霍廷安排,是想补偿霍家,但他才活到十八岁,已经觉得来路长到难以忍受,想立刻做些对得起他们的事,比如至少表现出他的负罪感。

    连厉而川这个外人都看出他的不妙,霍廷虽然态度疏离,却也很担忧。

    霍廷有四个孩子,长子霍川杨死于车祸,小女儿霍山柳疯了还丢了条腿,只剩老二霍川柏和老三霍川樱,明里暗里地斗。

    霍川樱抢来了养霍止的重任,一向自恃把持住了未来接班人,这下霍止成了这样,她被霍川柏看了笑话,她后悔死了去榕城、也后悔死了把舒磬东那个多事的女儿弄进他的学校,第一次跟霍止爆发冲突,把他的东西全扔下了楼。

    他下楼去找,其他东西都完好无损,只有那朵干玫瑰被接二连三的重物书籍砸成了粉末,七零八落地躺在泥土上。

    这样也好,他不用再想念任何人。

    他把花碎拢作一堆,拨进池塘,抱起图纸回去,告诉霍川樱不要再擅自进他的房间。

    他从来不曾对霍家人说过任何重话,霍川樱愣过之后,大发雷霆。他在书桌前整理归置,等她发完脾气,他也把书桌复原完成,推开门请她出去。

    霍川樱摔上门,把他推到墙上,厉声质问,“你是不是拎不清?我才是养你的人,你应该感谢我,怎么能对我发脾气?你不知道该恨谁?骗你的是谁?利用你的是谁?把你用完就踢的是谁?都这样了,你还把那个疯丫头的破花当宝贝?”

    他说:“我知道,多谢你替我扔掉她的花。”

    霍川樱气走了,他去花园池塘边透气,霍山柳在黑洞洞的蔷薇花丛下里叫他:“霍止,你过来。”

    他走过去,霍山柳劈手给了他一耳光,“你卖乖给谁看?”

    他擦掉嘴角的血,说:“你。”

    霍山柳又抽了他一巴掌,把他拽着领子拉到自己跟前,“你有没有脑子?老爷子为什么由着他们俩斗?为什么这么逼你?你真以为我和你爸妈那是意外事故?”

    原来霍廷对他疏离冷淡,是让他有机会磨出刃。和舒澄澄一样,霍廷也对他另有所图。

    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没有资格惺惺作态。他的故事里本来就不应该有舒澄澄,她是意外插曲。

    当晚霍止吃了两颗安定,没有再失眠,耳鸣消失了,他也很快就重新变回一台没有纰漏的精密仪器。

    浴室光下,舒澄澄黑白分明的眼瞳望着他,很轻地说:“我不该利用你。今晚是我不对,当时也是,应该早一点对你道歉,但当时我……很糟糕。”

    她知道这是个廉价的道歉,果然霍止听完后垂眸思索一阵,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他把门拉开,示意她走,“清理完了,去睡觉。”

    舒澄澄回到阁楼上,尝试入睡,最后看时间已经很晚,她去霍止书房里偷了半颗安定喝掉。

    这种药她也吃过,那时舒磬东刚坐牢,对她说了那番话,说她把自己家作没了,说她该去看心理医生。她当时没反应,到了晚上才睡不着觉。

    舒磬东其实说得很对。

    她是个怪胎,缺乏情绪,也缺乏感情。陈傲之会死,至少有百分之一的理由是她不那么值得留恋。

    她只爱过陈傲之,但没什么章法,只会把她护在身后,别的话一句都不会说,也不想说,以至于看起来关系也不是那么如胶似漆。陈傲之死了,她才开始后悔,她应该缠着陈傲之每天说一千句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再后悔都有点迟,后来再也没人能让她有什么情绪起伏,只有在逢场作戏、盖楼数钱时心跳才能加快一些,感觉自己像个活人,至于别的事,比如被几次三番开除、被谭家父子整、被付宁摸腰,她是的确不生气。

    她唯一擅长的事就是伤害别人,霍止是其中最无辜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