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赤裸

    从车上下来的三个女孩，是季扬帆精挑细选来打小三的。

    她们职校在读，正处于思想躁动、容易被人煽动的年纪。她们平日在学校霸凌同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那些同学在她们看来，总有这样那样令人难以原谅的缺点，她们施以教训，是在伸张正义，她们将旁人忌惮的侧目当做尊重与崇拜，她们觉得自己独一无二，是校园的焦点，世界的主角。

    她们又是双标的，虽然总是陷于各类狗血抓马的情感纠纷，不是挖姐妹墙脚，就是脚踩两条船，或者为了一个精神小伙的离去痛哭流涕，自感是偶像剧被渣男辜负的女主角。她们头脑浅薄，道德低下，却在听说金美娜甘当小三、破坏别人婚姻时，踩灭烟头，满脸鄙夷又跃跃欲试地表示要让金美娜好看。

    自然，能让三个职校太妹如此积极的，离不开金钱的诱惑。她们的家境在繁华的海市只能算中下，父母尽力在能力范围内给她们提供最好的条件，但于她们来说远远不够。虚荣心爆棚的年纪，网络的发达，让她们看到另一层世界的富家千金们过着怎样随心所欲的生活，精致的服饰，奢侈的食物，堂皇的住所……一对比，她们瞬间被衬得灰头土脸，宛若乞丐，对金钱的欲望在愤愤不平中滋生，像青苔逐渐笼罩山墙。

    金美娜低着头，步履匆匆，她脑中并没有确切的归处，只本能地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内心极度的恐慌令她十分后悔今天的出行，她应该呆在家里，和阿欧一起的。

    对，家，她要回家！可她家的地址是多少来着？为什么突然想不起来？她忽然有些糊涂，呆呆地在路边站定，抱着头苦苦思索，无法言说的痛苦在大脑这台机器的齿轮衔接处涂满铁锈，破坏了正常运转的功能。

    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她毫无防备，跌在一辆共享单车上，单车被碰倒，随即引发了小范围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她的额头磕在单车把手上，渗出一丝鲜血。

    路边是一排沿街商铺，人流密度大，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众人的注意，坐在门口逗狗的女人声音小了，路人的脚步慢了，正拿着撮箕火钳捡烟头的清洁工变得目光炯炯……

    三个打扮时尚的少女盛气凌人地围住一个女人，直觉告诉他们，有好戏可看了。他们的生活如此无聊，如一滩死水，难免有些期待和兴奋。

    金美娜不认识她们，但后者的神态举止告诉她来者不善，她隐隐有些预感，和魏哲扬有关。

    她的眼神变得闪躲不安，捂着额头想要离开，被三个职校太妹轻松拦住。

    几人嫉妒地看着金美娜的脸，憔悴和瑟缩也无法折损的美丽，反而增添几分惹人怜惜的易碎感，一个仗着脸胡作非为的狐狸精罢了！她们越发感觉今天的计划师出有名，对方瑟缩逃避的表情越发助长了她们的气焰。

    她们知道那个叫季扬帆的身份高贵到令她们自惭形秽又心生艳羡的女人，正在不远处停着的那辆豪华商务车里看着这里。她说谁更凶狠，谁就能获得额外的10万奖励，还有与她出席当红明星云集的晚宴的宝贵机会。

    季扬帆的话于她们来说，就像毒品之于瘾君子，让她们大庭广众下，抛弃仅剩的一点女孩的矜持，对孤身一人的金美娜各显神通。

    俗话说，越小的狗越凶，最矮的那个率先发难，她高抬右脚，踹向美娜柔软的小腹，美娜疼痛地弓起身体。

    疼痛让她恢复了一些生机，她保持弯腰的姿势，一头撞向矮个女的胸口，后者还在发育的胸部受到撞击，疼得“哎哟”一声。

    三人的包围圈露出缺口，美娜要跑，另外两个女生见状，一个揪头发，一个掰肩膀，缓过劲来的矮个女绕到美娜面前，“啪啪”就是俩耳光。

    有路人看不过眼，上前劝阻：“小姑娘家家的，不要这么野蛮，有什么矛盾坐下来好好商量，以多欺少赢了也不光彩。”

    左边的女生故意提高音量：“她是不要脸的小三，勾引我姐夫！我姐和姐夫都结婚九年了，我姐当初下嫁姐夫，给婆家带去了不少资源，现在姐夫赚了大钱，这个狐狸精却跑来捡现成的，还从我姐夫手里捞了一套核心区的两层大商铺，价值8位数！换作是你女儿，你能咽得下这口气？”

    路人哑口无言地退去，围观人群因她的爆料发出此起彼伏的议论和感叹，那点稀薄的同情消失了。由于预感到接下来的戏码会十分精彩，不少人举起了手机。

    三个女生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将其当作无言的喝彩，于是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其中一个从包里掏出一把剪刀，这是她们对待看不顺眼的女生惯用的技俩，把她骗到女厕所，剪头发以示羞辱，通常，跪在脚边的女生会发出凄厉的求饶，那些求饶声让她们觉得拥有主宰一切的力量。

    金美娜的头是她们剪过的最不爽的一颗头，头发又多又厚，剪刀都吃不上力，还一个劲儿打滑，剪到一半她就不想剪了。金美娜全程一声不吭，既不求饶也不反抗，使羞辱的乐趣大打折扣。女孩将剪刀一扔，揪起金美娜还剩一半的长发，语气恶狠狠的，“你是哑巴吗？怎么都不说话？你只要跟我姐说三声对不起，说自己是不要脸的荡妇，再磕三个响头，我们就放过你！”

    说完，她看到美娜另一半被剪的坑坑洼洼的头发，宛如狗啃一般，最短处甚至露出了雪白的头皮，感到滑稽丑陋至极，另外两个伙伴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和她一起不加掩饰地笑了起来。

    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衬得她们仿佛未经教化的恶魔，有正义路人小声咕哝，骂她们没教养，又说金美娜这样怪可怜的，不像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太妹反驳：“大爷拜托，我再没教养也不会去当人家小三！你觉得她不是小三，你让她和我们对质，你觉得她敢吗？她从开始到现在，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不就是心虚吗？也就你这种不明是非的人，会被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骗到。小三嘛，都是爱装可怜的绿茶婊！”

    金美娜不求饶，不磕头，不解释，她屈腿坐在地上，似有所感地转动眼球，同对面隐在车窗后，只露出半张脸的季扬帆视线相交。

    原来真的是她，魏哲扬的老婆。那一瞬间，金美娜想大笑，亦想大哭，她想站起来反抗三个刻薄的女生，但又不得不承认，她们说的是事实，她就是小三啊，介入别人婚姻的臭小三，九年前是，九年后也是。

    她被人野蛮地抓住衣领向后一扯，“嘶拉”一声脆响，裙子胸前的纽扣爆开，她本能地伸手掩护，可双拳难敌四手，被另外两个合力制住，下一秒，文胸带被生生扯断，扔到积了污水的井盖上，又是一声长长的裂帛声，裙子的裂缝从前胸延伸至小腹。

    在场的男人们忍不住瞪大了眼。眼前是一具很美的女人身体，细腰几乎只有掌宽，膝盖和肘部关节因消瘦而凸起，将皮肤撑出一个青白的精致印记。

    她的胸相比往常小了些，却依旧丰润，如一对颤悠悠展翅扑飞的白鸽。

    男人们咽了咽口水，视线下移，指向仍被布料覆盖的神秘三角区域，暗戳戳期待三个太妹赶紧继续，表面却一副正经不过的样子。

    太妹不负众望，扯的扯，撕的撕，扒的扒，手脚利落，分工明确，须臾，金美娜就一丝不挂了。

    见她像具雪白的裸尸一样，毫无生命力地卧在尘土与污水间，三个少女得意大笑，她们拍下金美娜的裸照，快门声示威似的响个不停，其中一个弯腰抓起那一堆零落的黑发，扬沙般盖了她一头一脸。

    一阵微风吹过，在金美娜裸露的身体上激起无数战栗，她双目微阖，视野被千万条黑线阻隔，透过那千丝万缕的狭窄缝隙，她看到一只苍蝇在井盖上的污水坑嗡嗡地徘徊，眼珠微转，高大的香樟树，一片陈旧的枯叶打着飘地落下，再往上，是晦暗的天空。

    二十五年前，金俪抑郁症自杀，从楼顶一跃而下，美娜当时年仅四岁，没有太深的记忆。让她印象深刻的，反而是金俪自杀前两周的一件事。那件事成为了压垮金俪的最后一根稻草，葛慧珍以为她太小，早就忘了，其实她一直记得。

    那天的天色和今天不同，是个江南春日少见的艳阳天。金俪萎靡的精神略有好转，素来对女儿漠不关心的她，主动提出要带美娜上街买衣服。美娜小孩心肠，谁对她好她和谁亲，她最爱外婆葛慧珍，亲生母亲金俪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个借住的漂亮jiejie。漂亮jiejie笑眯眯地摸她脸，柔声说要打扮她。美娜小小年纪就懂得臭美，高兴地跟着去了，牵着金俪的手，一蹦一跳。

    在一家童装店门口，店员抱着美娜，她穿着新买的泡泡袖公主裙，双眼被紧紧捂着，透过大人的指缝，她看到两女两男，将mama金俪团团包围，为首的女人面相凶恶，打扮得珠光宝气，向路人大声宣传金俪勾引人夫的罪行，一通野蛮的叫骂与撕扯后，金俪被扒得浑身上下只剩一个胸罩，挂在肘间要掉不掉，腿间黑色的一簇，让年幼的美娜感到生命最初的羞耻。

    她还看到周遭看客yin邪或鄙夷的目光，分明是暖春，日光明艳，金俪却活像一只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秃毛鸡，发出悲哀的鸣叫。

    小美娜在店员怀里吓得哇哇大哭，她既害怕听到那些人笑着说mama是狐狸精、不要脸，又害怕和mama那双怨恨与死寂交织的双眼对视。

    她挣脱店员的怀抱，胡乱扯过几件大号童装，盖在金俪身上，她边哭边喊：“mama，我们回家吧，我不要买衣服了……”

    金俪一把推开她，套上一条连衣裙，裙子可笑地绷在身上，堪堪遮住腿根，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跑走了。

    自那以后，金俪被正室当街扒光的丑闻成为远近居民茶余饭后的谈资，直到死前跑到一栋十层高楼顶自杀，金俪再也没有出过一次门。

    葛慧珍后来无数次教育金美娜自尊自爱，却没有一次提及当年金俪这桩丑事，因为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无疑是凌迟的酷刑。

    所以美娜在外婆面前，也假装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但此刻，旧日故事重演，历史惊人的相似，两个姓金的年轻女子，因为同样的罪名被人扒光示众。女儿如此，孙女亦如此，葛慧珍若还在世，恐怕也要当场气绝身亡。

    金美娜想到这里，无声地笑了起来。

    难道不可笑吗？葛慧珍这个老太太，命真是太苦了，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女人啊？丈夫早逝，咬牙独自拉扯女儿长大，结果女儿不争气，叛逆早恋，早早被人搞大了肚子，后来又当知三当三，故意破坏别人家庭，被正室扒光衣服当街羞辱，不久后跳楼自杀。千宠万惯的孙女呢，表面乖巧听话，实质和她妈一个鸟样，既愚蠢又肤浅，没有男人就活不了的贱货！葛慧珍千防万防，防不住孙女骨头只有三两重，男人嘴巴一哄，就跟着撒丫子跑了，哪里管她死活？

    九年前，她在躲在墙角，听王琳杵在自家门口，对外婆轻蔑道：“让我怎么说你孙女呢？以前我儿子没结婚也就算了，结婚了居然还缠着他不放！你们家女的是不是有毒啊？大的小的，一窝子不正经！也不知道是风水不好，还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呵呵，要不是她现在大着肚子，阿哲早把她甩了！这就是人民教师教出来的好孙女，小小年纪，心机深沉，还知道用孩子捆住男人！真是下流龌龊，不懂廉耻为何物！”

    “你再不管管你的宝贝孙女，总有一天，她也会跟你女儿一样，被人扒光衣服游街示众！”

    面对惨痛的真相，葛慧珍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如梦初醒，瞪着机关枪一样的王琳，浑身抖如筛糠，捂着胸口跌坐在地，唇色逐渐发青。

    金美娜见状，再也顾不得自己挺着肚子会被外婆看见，冲到门口，拨打急救电话的同时，她抖着手探向老人的颈动脉，搏动的节奏已十分微弱。

    王琳脸上慌乱一闪而过，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扔下一句“都是你们自找的”，扬长而去。

    九年了，金美娜没有一天停止懊悔。她恨王琳，但她有句话说对了——

    “你再不管管你的宝贝孙女，总有一天，她也会跟你女儿一样，被人扒光衣服游街示众！”

    金美娜觉得真是太可笑了，葛慧珍一辈子殚精竭虑，就养出这么两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她换了个姿势，原本蜷缩掩胸的手臂放了下来，捂住脸，发出似笑非笑的闷声，丰盈的雪丘随之发颤，她毫不在意。

    这笑声在太妹们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令人毛骨悚然，互相对视一番，交流共同的疑惑，这女的该不会疯了吧？

    声音戛然而止，金美娜放下双手，满脸湿痕，嘴角却挂着平静的微笑。

    她站起身来，直背，削肩，细腰，丰乳，翘臀……身体每一寸都如艺术品般优美精致，她周身赤裸，却因决绝澹然的表情显得端庄圣洁，如涉水而来的神女般令那些猥亵的眼神不敢直视。

    她美丽的眼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她终日混沌的脑海迎来一丝清明，她仿佛听到晦暗的天空传来一曲恢宏的乐章。街对面，有个慈祥的老人露出宽恕的微笑，双鬓斑白，眼神清亮，衣着简朴……她怎能不认得？那是养大她的人，塑造了她的rou体和最初的灵魂，是她九年来每一次深夜痛哭的理由，是她二十九年人生里最大的愧疚。

    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的空当，金美娜径直冲向一辆匀速行驶的车辆，赤裸的女人，如一只洁白的鸽子，轻盈地飞向天空，又重重落地，雪白如画纸的身体，逐渐被鲜血染红。

    路人发出惊叫，有的开始拨打120，司机慌忙下车，一迭声地喊冤，三个始作俑者被这一幕吓得呆若木鸡，其中一个扫到季扬帆的车早不知何时开走，反应过来，扯扯同伴的袖子，二人会意，默契地逃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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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们，这章很肥，之后我要停更一周，因为我得酝酿写结尾。

    ps:我卡文将近一个月，堵塞的思路终于被疏通。原本想过弃坑的，反正这文冷得不行，坑了也没人在乎。但想到评论区一直追文的亲，以及花钱订阅的宝子们，还是觉得应该给你们一个结局，无论好坏（是指写得好坏，不是指结局，结局必然是大写的he）

    不过我预感，火葬场的情节可能不会太长，我尽量把它写得过瘾一点吧，下周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