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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新历一年冬,年岁平安,隆冬时节皇都落下暖雪,万民皆道上天知新帝良善,故降福于人世。 新帝得知,却一笑了之,道:“并非如此。” 伴在新帝身边的国师见他叹气,便问:“为何?” 新帝笑起来:“哪有什么神魔鬼怪,若是有,我穿越来到此世,也没有见过,便当做没有。” 语罢,新帝又补充道:“再说啦,不止没有鬼神,连传说中的修士也未曾见过呢。” 说到此处,新帝笑道:“世说帝位承袭于天,天降修士辅佐,我当上皇帝这些年岁,也未见这传说应验。” 国师沉默片刻,便直呼了皇帝大名:“你见过的......太平。” 被唤了名字的新帝转头,笑眯眯地看向国师,问道:“哦?” 国师说道:“我见你的第一日,说过身份。” 太平摆手,说道:“那不算呀。而且,你明明说是懒得管凡人事务,全权交由我管理,我哪知道你是不是修士。”他说到此处,停顿片刻,便笑道:“景阳,你变个戏法来与我瞧瞧。” 他笑得很是狡黠,景阳想起来,平日里见到那人耍把戏的时候、那人便是这版笑的,只是那时“受害者”多是大臣,他看着太平笑,觉得有些趣味,如今那人想戏弄自己......却也无不可。 景阳看着那人的笑,忽地想到,那人和宗门的旁人都不一样,和宫中来来去去的宫女太监也不一样,与他先前见到的几位帝王也不同,太平口中总会冒出古怪的言论,虽然怪异,但也有趣,这也是景阳留下来、并辅佐那人的原因——虽然他平日里不说话,也不做事,只是陪在那人身边,做一个安静沉默的护卫。 景阳想了想,说道:“我不会戏法,但我会斩断。” 太平听到此处,便来了兴趣,问道:“何谓斩断?”他笑意盈盈地看向景阳。 景阳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移开了视线,他又是沉默着想了许久,等到太平再次开口询问,才说道:“就是这样。”他比划了一个用剑的姿势,直到做出那个手势,景阳才意识到这一年的相处他被那人带着改变了许多,至少从前他懒得解释,更习惯于默默离开去树下的竹椅躺着睡上一年,而如今他喜欢呆在那人身边。 太平觉得有趣,便说道:“那能切毛肚吗?” 景阳梗住了许久。 在宗门的时候,他的剑术是用来战胜别的弟子的。 在皇宫中,他的剑是用于杀死任何对太平不怀好意的人。 而如今,太平却问他,他那般锋利的剑,能不能切毛肚? 景阳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能。” 太平又接着问道:“那黄喉呢?牛rou呢?嗯......还有鸭舌——”他像是报菜名般,将喜欢的通通报出来。 景阳觉得他当皇帝当了许久,平日也不见得吃不饱,所以只是那人馋了。于是他便说出来。 太平便吐露心声,“宫中御厨切得不够薄,于是吃起来也不够入味,我看他们也辛勤,那今夜便麻烦你啦。” 景阳说好,只是他沉默片刻,问道:“是吃火锅?”这个词,他说出来有些别扭。 太平则是大方承认,“是呀。” 火锅在宗门中是从未有的,前朝历代也是从未有的,新帝不知从何得知的这一吃法,将这前无古人的煮法发扬光大了,前些日子,景阳跟着太平隐藏身份去民间巡查时,也瞧见街边开张的数家火锅店、闻见火锅的味道,不过他不喜欢吃,太平却很喜欢。 景阳说道:“哦。” 太平笑得开心,转头便去看落下的雪。 二人站在城墙上,太平伸出双手,接来些许雪花,凑在眼前一看,雪花不冷,反而很是温暖,他用手指轻轻触碰,那雪花就融成了雪水,太平便用手指沾了些,放在唇边,他尝了一下,不知想到何事,乐呵呵道:“这雪花也是甜的。” 景阳觉得雪花无色无味,根本不会有味道,怎么会甜,他这般想,也是这般问出来。 新帝想了想,说道国师说的是。说完这句,他便抬头,微笑着看向景阳,说道:“说不定,是景阳陪着我,我高兴了,才觉得雪是甜的呀。” 景阳先是一愣,随后便觉得脸庞有些发烫,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情绪,难道是病了?可是师长说过筑基后就不会得病、那他是怎么了? 太平笑起来,说道:“你耳朵有些红。” 景阳说道:“哦。” 太平说道:“看来你也高兴了。” “......” 景阳说道:“哦。” 新帝又踮着脚,半个身子探出城墙外,他的发丝也沾上雪花,身着的红色大氅也沾上了雪,在此时却是格外显眼。 景阳却是对于雪景没有想法——宗门有阵法控制四季时景,他见惯了。 于是他只是看着太平。 太平拢了雪回来,摊开手掌,像是捧着一团珍珠粉。 也是此时,宫中的小太监匆匆忙忙地上来,叫唤道:“陛下,柳丞相在紫宸殿候着了。” 太平笑起来:“哦?他来了,带我过去。” 太监在前头领路,新帝在后头跟着,景阳则是走在新帝身后,他瞧见那人向后伸出手,也是心念微动,将自己的手掌放上去。 握住了。 那人的手沾了雪水,还有些湿。 ...... 片刻后,太监领着他们二人来到紫宸殿。 被唤作柳相的人早就候着了,此时见到太平来,便起身行礼,太平挥手说不必,而后便坐在主座上,景阳还是站在那人身边。 太监将殿门合上、出去候着了,此时殿内才商议事务。 柳相说道:“陛下前些日子叫我去西乡处查查,我派了探子去,确实发现了些许痕迹。” 新帝笑而不语。 柳相继续说道:“先皇和先太子确实有留下后手,我甚至怀疑,先太子未死。”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景阳——当然,景阳作为修士,自然感受到了这一眼。 柳相咳嗽了一声,朝着太平使了眼色,好似再问,都谈到先皇的事了,要不要把国师请出去。 景阳有些无语,他知道这人为什么看自己——因为国师的身份便是监督、保护人间皇朝的皇帝,而太平上位的事情,确实不寻常,夹杂许多阴私,那夜皇宫起火,烧死了先皇和先太子,皇家子嗣只余太平一人,民间甚至有流传那人是弑父杀弟继位的——只是景阳想到,他已经表露自己的态度了,还有人不懂? 对于那些皇家的恩怨情仇,景阳懒得管,先皇死的确实有所蹊跷,但那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确实不喜欢死,也没有想给和自己不甚熟悉的死人讨道理的心情,他着实不爱管闲事。 太平含笑瞧了眼景阳,说道:“国师不高兴了,你便不要提起将他赶出去的事情了。” 柳相抬眉,想到,自己可未说要把国师赶走。 景阳也想到,他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烦罢了。 景阳说道:“你说错了。” 新帝挑眉,抬头看向景阳:“哪错了?” 景阳说道:“我对凡人的事务不大了解,也不生气。” 新帝说道:“好吧,那便是如此。” 景阳站在他身边,听他和那柳相交谈起来。 比起景阳,太平显然与柳相熟悉得多,说这些私密话时也要避着外人,更何况他们二人谈至兴头,柳相握住了新帝的左手。 景阳灼灼的目光便落在那里。 似乎是他的目光太过严肃,柳相有些心虚,便又将手掌收回去了。 柳相咳嗽一声,说道:“我此次查到,便是西乡有百雀教在民间散播陛下您的谣言,有关先帝,甚至有关国师。” 太平觉得有趣,便问道:“先帝也就罢了,与国师何种关系?” 柳相面露尴尬之色,摇头不欲说:“那些人藏得很深,明面上散播的人,我已经派人捉住,拷问一遍,只是寻常百姓,正——” 他话未说完,便被太平打断:“没有必要,放了吧。” 太平神色寻常,并非生气。 “真要放了?”柳相再次询问道,他加重了口吻,说道,“陛下,他们的传言,有关您的床笫之私。” 太平笑道:“放了吧、放了吧,好端端的,用这般手段堵人嘴,还不是叫这流言落实了?不过,究竟是何种隐秘?” 他眨巴着眼睛,很是专注地看着柳丞相,似乎颇为好奇。 比起先皇和先太子,当今新帝的脾气算是甚好,好得像是圣人了,可即便是圣人,听到那些难听话时,也不可避免会恼怒吧?柳丞相还是犹豫,是否要说。 太平却已经看出来了,他环抱双臂,笑道:“丞相若是觉得我会一怒之下翻脸不认人,那大可不必。我脾气很好的呀。” 柳相犹豫许久,沉沉地叹出口气来,他哽咽许久,才结巴着说道:“那些愚民,说您狐媚、勾//引了国师,才让修士替您出手,杀死了先皇。” ——锵! 这是一声尖锐的、剑身撞击剑鞘的声音。 只有使剑者剑道水平极为高超,出剑速度极快,才能使得剑出鞘时发出如此绝妙悦耳的响声。 听到这声音后,太平与柳相同时转头,看向景阳。 国师那把系在腰间、从不拔出的剑在此时出鞘,银光耀耀,几乎要灼瞎人眼。 柳相赶紧移开视线。 太平却是伸出手掌,轻轻搭在景阳的手背上,好似安抚:“你生什么气呢,我都没有生气呀。” 景阳冷哼一声,收剑入鞘,而后他很认真地说道:“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在想,我要履行国师的责任。” 这若是在宗门,让别的修士听去,他们准会吃惊——谁都知道天下数懒人,景阳真人无出一二,这样的人说要履行修士保护凡人皇帝的职责,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 柳相都觉得吃惊,半晌拍着胸脯想到,还好还好,今日下雪,云雾遮了太阳。 太平笑说道:“那今日你陪我出去一趟。” 景阳沉默片刻,才闷声说道:“但是方才你说要吃火锅。” 新帝好似一眨眼便忘却了方才说过的事务,此时景阳提起,他才恍然大悟:“那便吃了火锅,再陪我出宫、去西乡看看。” 西乡与帝都其实离得有些远,只是景阳有剑,那便不算远了。 新帝说完,又眨巴着眼看向柳相,问道:“丞相要留下吗?” 柳相也是爱火锅之人,刚要脱口一声答应,便注意到国师灼灼的视线,于是他那句话又收回口中,再去看国师——那人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平静冷漠。 柳相不由腹诽,难道是国师自己不喜欢吃火锅,也不喜欢别人吃火锅,才示意自己退座? 不管国师真实想法如何,柳相都不决定再去了,于是他向陛下告退,太平挥了挥手,柳相也就走了。 柳相走后,太平捧起交上来的密报,叹了口气。 景阳不知道他为何叹气。 太平说道:“将军府也和那前太子有联系呢。我手上兵马少......怕是李将军想两头下注,才让我平安过了一年。” 景阳还是不说话,他懒得管人间事务,只知道若是有人打杀过来,便一剑杀之,如此而已。 太平似乎拿不定主意,终还是站起来,叉腰站在景阳面前。 景阳低头看他。 小皇帝抬头也看他,笑道:“国师,你会不会保护我啊?” 听起来很像是戏弄的语气,景阳想到,你前些日子半夜醒时贪食、也是这么哄我带你去御膳房找厨子的。 可是明明那人已经是皇帝了,有何事下达命令,会有人不从么? 景阳淡淡说道:“哦。” 太平牵起他的手掌,说道:“算啦,我不问你了,没意思。你露一手给我。” 2. 景阳还是站在新帝身后,神情冷淡。 小皇帝吃到兴头,便踩着木椅,夹起红汤里翻滚着的食材,在吃食之余,他还不忘评价:“不错不错,细而不算太薄,涮起来入味。” 这是在夸景阳剑术好。 景阳淡淡说道:“嗯。” 火锅这东西能吃很久,而景阳不喜欢吃,修士也早已辟谷,鲜香麻辣的食材在他看来与白水无异,然而太平喜欢,那便切好了给那人就是。 又是过了半晌,新帝才放下长筷,他朝外看去,觉得天色已经够晚了、才伸出手去抓景阳的长袖,说道:“带我去西乡一趟。” 景阳说好。 银剑出鞘。 太平不是第一次见到那人御剑,此时却还是流露出欣赏的目光,他握住景阳的手掌,被圈在一小块区域中,算作二人并乘一剑。 银剑已极快的速度飞至空中,凡人自然是无法看见的。 太平坐到剑上,抬头看漫天星光,边是抓着景阳的手臂,笑道:“不管几次御剑,都觉得很有意思。” 景阳想到,你今日去看雪时,还向我抱怨没有见过我施展修士的手段。 当然,若是这句话他问出来、太平许是会说这不一样。 景阳想了想,如果遇上了刺客,那时他才能出剑、真正地用修士的手段。 西乡没有宵禁,夜里依然热闹,银剑悬在空中时太平便听见街巷喧闹的响声,他悄悄与景阳说道:“寻个僻静地方,我换下衣物。” 景阳点了点头,果然寻了处幽静之地停下。 太平从剑上跳下,随后景阳也下来,收起来剑。 景阳从自己的储物戒里随意拿出一套衣裳递过去。 太平接过去,他没有避着景阳,径直换好了衣物,便把换下的皇室服饰交给景阳、让那人收进储物戒中。 景阳说道:“去哪里?” 太平笑道:“酒楼。” 景阳觉得有些怪:“皇宫也有酒,你为何偏喜欢出来喝酒?” 太平说道:“这不一样。在外面喝酒,喝得是氛围。”他抓起景阳的手臂,说道:“若我是寻常百姓,定要喊上数个至交好友陪我。” “......” 景阳点了点头,说道:“但你是皇帝。” 景阳说话声音不轻不重,险些惊起几个过路人的注意,太平赶紧踮脚捂住景阳的嘴唇,他后怕地往四周瞧了瞧,见没人注意,才是放松下来。 太平挑眉,说道:“故意的?” 景阳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太平笑了下,说道:“算啦,不与你吵。”他拉着景阳的手腕拐进小巷,又穿行过黑暗的巷子,在另一边巷口窜出,面前赫然亮堂起来,一间极为气派的酒楼便立在面前。 二人进去,找了厢隔间,点了樽好酒,便隔着帘幕听起周围的动静。 自然是景阳在听,修士的听力比凡人好多了。 景阳没觉得自己能听出什么,直到—— 在那吵吵嚷嚷的人声中,他敏锐地分辨出了有关太平的话语。 说话者似乎就坐在不远处的隔间。 只听一个大汉摔杯,怒道:“新帝良善?我呸!若不是先皇死于他手——” 另一个汉子接话道:“先皇被新帝所害人尽皆知,可上面......啧啧,我听说这其中还有国师出手,不然那日是雨夜,火怎会着起来,还着得如此之大?” “......” 其余的大汉也你一句我一句接话起来:“也不知道那新帝滋味如何,竟然哄得国师一个修仙者都——” “说不定是天生的狐媚骨呢......听说新帝的母妃,就是当年被先皇勒令投井的山间精怪。如今他能够翻身,全凭国师,想必伺候得人舒服了,国师是修士,也不知道在床/笫上如何折腾皇帝呢。” “我先前陪侍过新帝,那幼子天生不足,年满十八也像个少年。不过那时......” “那时什么?” “那时便常见国师来寻他,二人在偏殿里,啧、干柴烈火,翻云覆雨,那小皇帝说不定叫的嗓子都哑了。” 说到这里,几个大汉都戏谑地笑出声来:“你说若是计划成功,那小皇帝落到我们手中,定要尝尝滋/味的——” 这大汉话未说完,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一到银芒。 那是什么? 大汉瞪大了眼眸,却感受到脖颈微凉。 景阳闭上了双眸,深吸了一口气,将剑召回自己手中。 剑上没有沾血,却有一股戾气。 太平觉得好奇:“为何出剑?” 景阳说道:“难听。” 太平盯着剑看了许久,问道:“你杀人了?” 景阳点头。 太平一时失语,说道:“算啦。” 景阳却是转过头,仔细地看着太平,有些不明白:“你是妖怪?” 太平似乎觉得好笑,他大笑出声:“我哪点像妖怪啦?” 景阳沉默片刻,没有说出来——那人确实容易让他人生出很多好感来。 而这点在宗门典籍里,是山野精怪的象征。 景阳没有多想,既然太平说不是,那便不是。 西乡却是不太平,而景阳作为修仙者,听力也极好,太平喝酒喝了半晌,他便听了半晌的污言秽语,以至于他看向太平的眼神越发奇怪。 而小皇帝有些醉意,睡眼朦胧地瞥向井九,两颊染上可爱酡红,他笑道:“你也尝一口。” 景阳没有喝,他静静看着太平片刻,说道:“走了。” 太平茫然地眨了眨眼,便拎着酒壶跟在景阳身后。 景阳付了酒钱,又拿出金叶子订了一间天字号客房,转头便看见走路摇晃着的太平。 景阳皱眉,随手便把小皇帝捞起来,算是提着到了客房里。 太平进了客房,便更一醉不醒了。 景阳把他抱到床铺上,看了他片刻,抽走他手掌拎着的酒壶,眉头皱得更深。 更何况那人睡得不安稳,翻身过来,衣襟散乱。 景阳移开视线,替那人整了衣襟,便坐到一旁,他抱着自己的剑,静静地看着太平。 一夜过去。 无事发生。 许是因为前夜喝了酒,太平醒来时还有些困倦,趴在国师肩膀上靠了好一会,才含糊不清地说要去查账。 景阳垂着眼眸,平静地看着那人。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 太平打了哈欠。 景阳不懂他要查什么账,不过总归是行险事。 于是景阳说道:“你需要休息。” 太平则是摇头,他说道:“不行、错过机会,便时不再来。” 景阳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今日就能查到?” 太平笑道:“因为今日是特殊的日子。” 景阳开始回忆起来,今日是什么日子......修仙者大多岁数长,也变得健忘,那些追寻大道途中不重要的记忆往往被忘却,但是关于太平的事情,他却记得很清楚。 于是景阳记起来。 原来是这个日子。 那是他第三次见到太平。 第一次见是在先皇时,那人隐在后宫中,明是皇嗣,却穿着得像是太子的书童、只是很有趣,于是景阳便多看了这清秀的跟班书童一眼。 第二次见那人提着一把沾血的剑、从火海里走出,身上却全无戾气,反而叫人觉得很舒服。 第三次、则是太平加冕之后,前来国师府中拜见。 景阳的回忆自然与今日太平想要、要做的事情无关。 太平笑着说道:“皇兄要是孝顺、便会在他父皇下葬的今日来杀我。” 原来是这样。 景阳有些郁闷,只是他没有说、也没有流露出这些失落——要是说出他的心绪是因为落差,便显得他和太平的关系莫测、甚至古怪了。 景阳想了想,问道:“为何不带兵?” 太平道:“容易打草惊蛇,而且——” 他笑眼盈盈看向景阳:“你比他们都要强。” 景阳有过一瞬喜色,然而很快他便平静下来:“这是自然。” 太平笑道:“昨日你杀了好些人,应该闹出不小的动静了。” 景阳没有查,实际上那些人,自然都是百雀教的人。 景阳想的是,原来昨夜那人知道。 那么那人对于流言蜚语,是不在意,还是确有与自己风流一度的心思? 太平转身坐到窗畔:“只是你不能跟着我。” 景阳想了想,是这样的,那些人知道他很强,自然不会傻到上门挨打。 可是—— 景阳问道:“你要从他们手中得到什么?” “一个先皇太子,若是没有死,我觉得也起不了事。” 太平惊讶片刻,随即笑了笑,摆手道:“我确实有想要得到的东西。” “那夜我确实看见父皇和他死了。而现在,我也确定他还活着。” 太平淡淡说道:“起死回生......很奇妙吧。不过,我并非是为了多活一段时日。” 景阳想了想,有这种奇效,加上皇家的血脉,许是与朱雀相关。 朱雀是上古神兽,当初宗门与皇朝签订盟约,也有提及朱雀血脉。 既然不是因为姓名之由,太平为什么要以自身为饵,要夺得这宝物? 景阳不太明白。 太平却是支使他:“你出去帮我买份酒回来。” 景阳淡淡说道:“不行。” 太平苦恼道:“那么买些吃食、辣口的?” 景阳看了他一眼,推开门走了。 太平独自坐在屋里,只是由窗畔向下望去。 虽然未看见景阳的身影,但是冥冥中的联系却让他知晓,那人没有走远。 太平叹了口气,他自言自语道:“确实不太简单。皇兄似乎也联系了大宗门的修士。” 皇朝的宝物,值得修士觊觎,自然不是凡品,与这一族的血脉相关,甚至—— 他想到,或许与国运也相关联。 不然为何先皇死后的头几个月,洪灾饥荒轮番上演。 不过父皇在世时,天下就够糟、乱成一团,所以他挑出人手、安抚了流民后,竟成了天下颂歌的明君。 眼下那些人演出这局死人复生的把戏,必然也与天下有关。 2. 太平轻敲着窗沿,口中暗自计数。 数过六十的时候,吹来的风忽然灼热起来。 太平好似不在意,便是嘟囔着:“国师怎么还不回来?” 他身后传来一声阴冷的笑。 对方怕是以为偷袭成功了。 太平闻声回头,见到一个漆黑的枯尸立在门旁,从样貌看,这干枯死尸极为可怖,几乎辨认不出生前是何种模样,但是太平却认出来。 他叹气一声,抱胸而立,说道:“皇兄。” 枯尸听到这称谓,发出了一声愤恼的嚎叫。 太平有些疑惑,看着那枯尸缓慢地靠近自己,他也不觉得恐惧,反而问道:“你是说不了话?” 枯尸冷哼一声,并未回答。 太平自言自语道:“这般看来,你不是自己想活?”他的眼神很多悲悯。 枯尸却像是被激怒了一般,大步跨到太平面前,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太平有些喘不过气,也能隐隐感觉到国师对此有些怒意了,他摇了摇头,觉得还不到时候。 此时,一股烧焦刺鼻的气味很是明显地冲着鼻腔过来。 枯尸不甘而愤怒地吼叫起来,虽然说的不是人声,却让太平明白他话语里的意思。 太平微笑道:“你问我那日的大火?他们说的没错,确实是我想杀死父皇和皇兄你的。” 掐在他脖颈上的手指用劲更大,几乎要将他扼死。 太平不慌不忙道:“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咳、咳咳,皇兄,你知道自己不适合成帝皇,父皇做得也不好,那为了天下人、你们自然要去死。” 在一具要杀死自己的枯尸面前说这些话,完全是在激怒对方,无异于自取死路。 然而太平依旧笑着,只是看起来有些凄惨。 掐在脖颈上的手掌越来越用力,太平几乎说不出话,眼前也出现了噪点般混杂的图像。 他看见了房内出现第二个人。 太平眯起眼眸,辨认出来那来者。 来者所着衣物与景阳相似,原来竟是宗门修士亲自出手了。 太平断断续续地笑出来,听起来带着很多嘲弄。 见到来人,那枯尸也松了手,看向那新来的修士。 宗门修士似乎都话少,那人也与景阳一般冷漠,只是在屋中布下阵法。 阵法尚未完成,便听到外界传来隆隆雷声。 太平转头看去,他虽不是修士,却从景阳口中隐隐了解一些有关修士的消息。 眼下他对这宗门修士要做什么,也有了猜测——是要以自己为引,然后渡劫? 太平的视线有些模糊了。 他行过的险事许多,如今也不见得畏惧,那修士看见他镇定如常,不由怀疑起来:“景阳真人不在。就算在,也不会为了一个凡人挡同门仙途......嗯?” 陡然间,一道剑光破窗而入,引得万千雷劫一并向那宗门修士而去。 枯尸被引来的雷电化作糜粉。 景阳的身形突然出现了。 那修士撑不过三招,便身死道消。 景阳收回剑,静静地看着太平。 太平捂住自己的喉咙,咳嗽数声,很是狼狈。 景阳说道:“如果你布好计划,自身涉险、要杀的是这种不入流的白痴,你根本不用布置这计划。” 景阳有些不满。 虽然他仅是隐藏、然后按照那人既定的计划出剑。 太平咳嗽数声,笑道:“我不是怕他不出现......而且,你杀了他,我也没法问他原因。” 景阳沉默片刻,走到那修士的尸骨面前,抽出了他的神魂。 他将被道法拘住了的神魂带到太平面前,说道:“你问。” “......” 太平也沉默了。 半晌之后,他看着那修士的神魂,叹息一声:“你这是在怪我思虑不周?” 景阳说道:“很多事,只要够强,就用不着算计。” “......”太平还是叹气,“也许吧。” 修士死了,这神魂却也能问出不少话来。 太平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百雀教能够起事,自然不止有先太子一方的助力,也有京城李将军的掺和。 太平想来,这李将军他是见过、也认识的,甚至自己也借助过李将军的兵力、镇压当年先皇部下的忠臣/ 他将此事记好,摇头说道:“算啦,在此地歇息几日再回去。” 也是此时,太平忽然问道:“这抽取神魂,是让已死的修士听话,那么活着的修士呢......能否替我办一件事?” 景阳淡淡问道:“你要办什么事?” 太平笑道:“我只是突然想到,有没有道法能对付活着的修士,不然万一你走了,我独自在皇城,若是真遇到修士了,也很难办。” 景阳说道:“我走了,你给我一个信物,我会找回来。” 太平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笑了笑,说了声谢谢。 景阳看了他许久,最后说道:“是有的。” ...... 几日后,景阳御剑带那日回宫。 李将军似乎得知先皇太子已死,在太平回宫那日午夜,李将军携女儿入紫宸殿,道要将女儿献给陛下。 太平废了一番口舌,让李将军回去府中等候,他看着景阳,有些认真:“联姻确实是维护天下稳定的方式。” 景阳的声音却很冷淡:“你是皇帝,难道还要卖//身救国?” 这话说得很难听,也很糙,但是话糙理不糙,太平却笑起来,笑景阳怎么说出这般难听的话来。 他叹气,说道:“是呀,我不该这么做,也不该让她入宫,平白为了他父亲的大业、辜负了一个女子。” “但——” 太平叹气,他看向景阳,最终摇头。 联姻最后确实是拒绝了。 那夜国师守在新皇床榻旁,用道法拘着小皇帝。 被翻红浪。 当真如话本说的那般令人愉悦,太平被情欲搅弄得yin/乱无比,甚至主动骑到景阳的阳具上伺候起国师。 两人云雨一番后,翌日宗门传来消息,要景阳回去,商榷皇朝事宜。 景阳虽有疑惑,经受太平催促后还是离开。 相别前,太平折下宫中一支柳赠给景阳,算作信物。 景阳收下了柳枝,临别前他想了想,说道:“我不久便会回来。” 太平笑道:“我知道啦。” 景阳垂眸看了眼太平,仍是觉得有些不好。 太平说道:“好啦,联姻之事已经解决。” 景阳却又说:“但你没有承诺不会嫁给旁人。” 太平失笑,第一次觉得国师有些执拗,他连声说好,与景阳承诺也不会嫁给别人。 景阳这才安心离去。 ...... 宗门大能叫景阳回来,不仅是为了皇朝事,景阳也知道这时宗门与其他界修士有所交集,险些要开战。 不过这都与他无关。 景阳知晓了宗门备好了材料,只等他们这些新一代的弟子回来,闭关一些时候,便能晋升。 晋升所废时间是否太长? 景阳一时想过,凡人短寿,回去会不会见不到那人? 然而若是境界不高,恐怕也难以触及给人续命之物。 景阳于是听从了宗门安排,闭关晋升。 他对自己的天赋有些自信,必然不会叫人等到香消玉殒的时候。 闭关第二年,景阳便突破了境界,此时宗门送来一尾朱雀羽,宗门长老告诫景阳:“你以此晋升通天境,必能举界无敌。” 景阳握着那尾朱雀羽,看了许久,他声音有些低沉,问道:“皇朝如何?” 长老说道:“万世太平。” 景阳问道:“那人还活着?” 长老没有回答,只是离开。 景阳有些不安。 在世数百年,他也未有如此不安的时候。 罢了,便是再一次晋升后,回去看看。 ...... 鎏金色的光芒冲破云霄。 景阳真人出了闭关,与宗门长老见了一面,便匆匆御剑赶去人间。 谁料已是沧海桑田。 人间依旧繁华,只是没有那人。 景阳御剑入宫,见到的是那姓氏后不知几代的皇帝,皇帝见仙师垂问,禁不住恐惧、下跪回答。 原来那年他走后,天下便乱了。 那人奔波数地平乱救灾,终究熬不过病痛,长眠病榻。 在临死之际,他见过宗门长老,也许是做了交易。 那枚朱雀尾羽,是从那人血脉抽出,交予宗门长老的。 与之相对的,太平向宗门求了一物。 不是为了皇朝延续,而是为了万世平安。 从此人间少有灾祸。 景阳真人看着典籍之时,不由皱眉,此时,宗门来皇朝镇守的那位弟子也来了,见到景阳真人,开口劝说道:“既然是同门,便——” 景阳回头,瞥了他一眼,问道:“现在几年?” 同门弟子报出如今年份。 景阳摇头,说道:“不好。” 景阳淡淡说道:“改历法,如今是新历二年,从今往后每一年,也都是新历二年。” 宗门子弟不敢反驳,只好应下。 他们不知道这历法的由来。 景阳真人闭关了许久,而那人在史书上的记载也仅仅几句。 景阳没有回宗门,而是在皇城附近的山上住下。 那年冬日果然下雪,白雪覆满了新种的柳树。 景阳真人坐在院中,静静看着白雪。 此时有宗门长老找来,细细说了朱雀尾羽之事,也要劝说景阳真人回归宗门。 景阳也已经了解,不是宗门强夺,而是与那人交易。 只是景阳依旧很不喜欢。 景阳回绝了,他不想回宗门。 景阳真人说道:“我觉得他没有死。” 宗门长老一时语噎,他叹息一声,说道:“我确信他是真死了。” 景阳淡淡说道:“不一定。” ...... 新历二年冬。 一个迷路的牧童破开院落的禁制。 牧童的脸蛋被冻得通红,不慌不忙,言笑晏晏道:“难道这里还有仙人?我这是穿越到高武世界了?” 牧童在柳树下打量片刻,才走到竹椅前。 景阳真人坐在竹椅上。 牧童打量一番,却没什么兴趣,自言自语道:“算啦,我还是走了。” 忽然间,景阳出声道:“太平。” 牧童被吓得一哆嗦,三两步逃出院落外,才是回头问道:“你怎知我姓名?” 景阳真人定定地看他许久,说道:“你果然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