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财会
苏世贤微眯着眼睛,对我不屑一顾:“萧右侍郎,礼部支出用度,向来都是有定数的。” 正常都是喊侍郎,哪有叫右侍郎的…… “苏阁老,今年是大灾之年啊,陛下宫中用度都裁撤不少。”我微微欠身,不卑不亢地说道。 “既是大灾之年,预算缩减,为何工部还有如此多的支项?就不能通通砍掉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郁南久听到这话,脸都绿了,可还是闷头坐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工部有你这么个堂官也是够倒霉的,算了,还是我来说吧。 “苏阁老,工部明年要修黄河堤,还有北方边关的新修工事,各省在造的水利,以及……” “好了好了,我不需要知道工部的预算。”苏世贤摆摆手,略显烦躁地打断我。 不是你问的吗?你自己听听能通通砍掉吗? “吏部的任命公文还没下来,萧右侍在此做什么?陛下,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朕叫他来帮忙核算的。”阿瑛倚在御椅的扶手上,不紧不慢,慵懒地说着。 “可这是内阁会议,陛下,国家机要所在,恐怕不适合被旁人听去吧。” “六部都转过一圈了,还有什么机要?朕命他清账,大齐上下账目他都了然于心,还用到内阁来听?” 苏世贤被噎住了,不再多言。 “继续吧。”阿瑛的调子淡然慵懒,这是只有天子才可以表现出来的随意,却又比任何人都威严。 女帝发了话,内阁会议才继续下去。 “刑部的预算,我倒是没有异议,只不过……”黎无非面带笑容,不知道他后面要说什么话,我的心立马忐忑了起来。 “萧侍郎在这儿,的确于礼不合。” “不错。”“臣附议。”魏知远和郭绅立马跟上。 苏世贤正襟危坐没有说话,因为他的态度本就是魏郭二人的态度。 “臣只是个刑部尚书,忝列于此,不过旁听,怕个疏漏罢了。”黎无非朝向女帝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预算案既然已经做出来了,为何萧侍郎还在此啊?” 黎无非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据我所知,他是个笑面虎,而且根据我的直觉,这人的段位很高,非等闲之辈。 不能什么话都让阿瑛替我挡,于是我站在一旁,先是恭敬地朝黎无非一拜,然后说道: “陛下命下官于此侍立,聆听会议,方便后面修改预算案,也是图个行事方便,黎尚书可以把下官当做随记之员。” “好吧,既然陛下允了,那便只当萧侍郎是来旁听随记的吧。” 这话一出,大家也没什么异议了,接着讨论了起来。 我细细想了黎无非的话,觉得他为官真是高明。 肯定了女帝的至高权威,但明确了我的权力仅限旁听随记,所以让局面回到了大家都满意的平衡状态。 三两句话中,既有对苏党的示好,也有对女帝的表忠,还有对我的暗示。 内阁会议开到最后,所有分歧和异议基本解决,现在的焦点放到了一件事上,那就是对辽东关外防务的拨款。 到最后掌兵部的秦廉都快要和苏世贤他们吵起来了,栾忠出口制止了他们,请阿瑛决断。 “此事朕是允的,辽东总兵和锦衣卫都传了线报,局势确实是紧张了些。”阿瑛懒懒地说道,但她的眸光睿智明断,没有丝毫困倦之意。 “草原各部不是已经会盟议和,尊陛下为胡达可汗,通使往来,双边太平吗?”苏世贤肃穆地说着。 这人说话怎么总有一种质问的感觉? “正是因为北方各部会盟,共尊陛下,才更不敢怠慢兵事!”秦廉的性子急躁,不然刚刚也不会吵起来。 “原本草原上各自为政,部族之间相互争战倾轧,成制衡之势;如今会盟,以鞑靼为首,推行与我朝议和之事,渐有一统草原之势。” “鞑靼的可汗不是说瞻慕陛下,甘愿为臣吗?” “说是瞻慕陛下,料想鞑靼必是狼子野心,不过缓兵之计,以图草原霸业。” 的确,突然说瞻慕陛下,确实很奇怪。但议和这事儿是我亲手促成的,我并不怀疑。 “陛下连年用兵,百姓疲敝,正是与民更始之际,人心思定,何故非要在关外大兴土木不可?” 苏世贤一整个大不理解,议和的典礼是他亲赴鞑靼参加的,双方气氛融洽顺畅,他相信鞑靼是有议和诚意的。 实际上鞑靼是有庸附之意的,不然不会如此尊奉大齐女帝。 “居安而思危,难道要等兵燹再临之时,才想起大齐的北面还有草原吗?” 完蛋,他们越吵越偏了,这事儿的焦点不在草原上啊。 “不是在说辽东防务吗?那防的不该是女真人吗?”女真自被驱赶到东北,便一蹶不振,却一直袭扰边境。不是心腹之患,但实在扰民。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盯向我。 该死…… “对啊,不是在说辽东吗?”阿瑛支着下巴,看向眼前几位国之重臣,歪头笑了笑。 其实我之前就有这种感觉了,好像大齐朝堂上下,所有人在阿瑛面前都显得很幼稚的样子。 每次什么冲突摩擦,阿瑛看着他们就像看小朋友打架一样,大家吵完打完,第一反应都是去找阿瑛评理。 就好像阿瑛这个天子,是他们共同的娘亲一样,血脉压制。 尤其是我奉命在六部总领财务统计预算之事的这段时间,体会更深。他们每个人一发牢sao就是,自己部门的上司堂官有多傻逼,内阁高层的上司有多不食人间烟火,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阿瑛下达的命令。 有时我在想,阿瑛是真的受阻,没法在朝堂上推行平恩令吗?我觉得如果她硬要推行,也是推行得下去的,不过是这些朝臣多点牢sao而已。 或许是担心地方有变吧,像燕王那样,一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她的蘅jiejie便葬身在那场叛乱当中。 “陛下恕臣糊涂,只是老臣愚钝,依旧不晓得,这辽东女真有何问题?”苏世贤发现自己犯了这么个愚蠢的错误,整个人讪讪的,对阿瑛的姿态也低了些。 “朕不是都说了吗?”阿瑛眨了下眼,长长的睫毛如蝴蝶振翅般闪动。 苏世贤一怔,看向秦廉,秦廉一脸高傲地偏过脸半仰起头,就好像只高傲的大公鸡,刚被阿瑛奖励了一朵小红花的优秀分子。 阿瑛说了收到了线报,那就是可能有情况,至于具体是什么内容,阿瑛暂时没有公布的意思。 噫,那苏世贤好没面子的,出了这么大一个糗。 他手握在一处,略显颓唐,而后又cao着一口官腔,质询道: “萧右侍不是旁听随记吗?插什么话?难道什么时候内阁会议,允许一个小小的右侍郎参与了?” 大爷你没事吧?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 “是下官多嘴,还请苏阁老见谅。”我恭敬地朝他拱手而拜。 “苏阁老。”首辅栾忠看不下去了,抚着花白的胡须说道: “何必跟个娃娃过不去?初入朝堂,处事不够圆融也实属正常,你我该多包容才是。” “哼,如何一个佞幸之宠,也要我们来包容了?” 这话一出口,大殿之上气氛瞬间凝固,安静无声,一根绣花针掉下来都能听到。 “苏卿是觉得,朕任用萧卿,只是朕一时宠幸吗?”阿瑛直起身子,手肘还支在扶手上,开始转动手里的红珊瑚香串。 我才想起来,这好像是我之前去东南荡寇回来送给阿瑛的礼物,她时戴时不戴,想起来就会拿在手中把玩。 “户部的账,是他一个人算的,这事儿大家都晓得。朕选人用人,向来不拘一格,能者上,庸者下。” “本朝崇奉实学,前明温陵先师李子曾言,‘治贵适时,学必经世’。” “算学经世,朕能纳而用之,破格擢升萧卿,除六部积弊,也算是为新年搏个新气象。” 这回轮到我像个骄傲的大公鸡一样挺起胸膛了。 紧接着,阿瑛话头一转,看向苏世贤。 “苏卿不说,朕还没想起来呢,朕让萧卿做户部侍郎的旨意已经下了吧?吏部的任命状怎么还没下来?” “莫不是年关将近,吏部都等着过年呢,无心奉差了?还是有心怠慢萧卿?” “绝无此事,老臣今日就敦促吏部,速速处理。”苏世贤连忙应答道。 “哼,吏部最好没有。” 阿瑛挥了挥大袖,坐直身子,端坐在龙椅上,冷淡的眼神扫视了一下全场,内阁所有人都如六岁孩童一般颔首肃立。 “朕用萧卿,是为你们好,省得你们连个账目都理不清楚,稀里糊涂的,一年就过去了,朕也懒得说你们。” “萧卿的账做得细,给你们看账,是省你们的力,不是省朕的。” 内阁朝臣的头埋得更低了。 “萧卿的预算案能做得如此之详尽,便是朕也前所未览。内阁看着若是没什么异议,便票拟了,签字吧。” 这话一出,阁臣们立马连连称是,接过司礼监递的笔,挨个在各自的位置上签了字。 看着我夙兴夜寐、精心做成的预算案,就这样被这个国家的顶级朝臣们签上押,正式生效,我的内心无比激动,悄悄握紧袖子里的拳头颤抖不已。 这个事儿了了之后,大家都可以安心回去磨洋工,准备过年了。 “陛下,拟好了。”首辅栾忠恭敬地将预算案递到阿瑛面前,阿瑛看都没看,微微点头,然后司礼监收了文书。 “诸位朝臣,回去之后,勉力奉公,莫要松懈,少盯着朕床帏上的那点儿事。” “遇事多反思反思自己,行有不得,退而反求诸己。” “谨记陛下教诲。”大臣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也跟着揖拜滥竽充数,大齐年终的最高财务会议,就在这种齐声高喝当中,落下帷幕。